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照夜寒 作者:悠悠碧空 文案 漠北边关,陆家军威震四方的将军名剑照夜寒上惊险三道断纹。战事胶着,朝廷却拿不出兵器补给。这一切只因为铸剑世家棠溪莫氏三年前突然销声匿迹。镇北将军陆枫丹苦苦寻求莫家后人欲打造克敌之器,一代名剑是否还能重镇杀场?莫家又缘何神秘消失?万千将士的性命,九州疆土的安危,都在这流雪飞沙中扑朔迷离。 那一年,他是苦苦支撑的代理将军,她是四处流浪的瘦弱“少年”。 他因刀而在关内寻她,她因刀而来到他身边。 是利用?还是情愫? 或许在他们认识之前,早已被一柄长剑在冥冥中牵在一起,成就彼此。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怅然若失 豪门世家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枫丹,阿愁 ┃ 配角:李阿牛、穆南山、薛富贵、芸娘 ┃ 其它: ================== ☆、断纹   狂风疾卷,发出鬼嚎一般凄厉的哨音。严小五顾不上拉紧身上的棉衣,连忙以身体护住灶上的炉火。算一算时节已经开春,南方应该已经是春江水暖、黄柳绕堤,这千里之遥的北方大漠里却仍无半丝暖意。这一壶水作了近半个时辰,再烧不开,一定会被骂个狗血喷头。壶水终于沸腾,发出嘘嘘的声响,严小五喜笑颜开,抄起一块抹布提着铁壶就向大帐奔去。   “小心开水!”他吆喝着,那些巡卫纷纷驻足避让。在这天寒地冷的鬼地方,一壶烧开的热水都算作是奢侈品,往往送到伤员帐里已经只剩余温。更何况这水是要送去主帐去的。昨夜一战异常凶险,兄弟们胜得实在是勉强。连主帅都挂了彩,这热水就是军医催着要的。   “热水来啦!”守卫兵通报过后拉开厚重的帐帘,严小五一低头钻进去。大帐里站着好些个人,统领、副统领、军师等等,一个个脸上、身上都带着些伤,紧张的看着军医和帐中间□□着半肩端坐的男人。那宽厚结实的肩上插着一只箭,箭尾已被割去,箭头却还埋在肉里,周围结了厚厚一层血痂,却还从伤口里往外淌着血。   “忍一下。”曹军医先用热水将血痂清理干净,然后又用冷水冰敷了一阵,随后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淬上烧酒点放到火上一燎,火舌在刀刃上呲的舔了一圈,没有人出声。那匕首顺着箭杆轻轻深入肉里,将伤口翻开直至露出里面倒勾着皮肉的三角箭头。坐上的男人亦没有出声,不过那额头布满冷汗的青筋,紧绷得发抖的手臂泄露了他的痛苦。众人也不由得攥紧了拳头。那滋味几乎每个人都曾亲身尝过。   然而这还不算完。带血的箭头被剜出扔在地上,伤口依然被翻开着。曹军医捏了一撮□□撒在伤口上,又低声说了一遍,“忍着点!”一支蜡烛凑上去,呲呲作响。空气里一股子皮肉烧焦了的气味,这回那男人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脸色煞白。好在这过程甚快,曹军医用一块浸了冰水的方巾一捂,将伤口擦干,敷上提前备好的草药,用布条一圈圈固定好,这就算没有大碍了。   “都戳在这干什么!我没事了。”那男人穿回衣服,沙哑的嗓音里透出一丝疲惫。三十来岁的年纪,一张脸砂尘满面,却是生得剑眉星目。“都没有事做吗?”目光在众人脸上剑一般扫了一圈,“伤员都安顿好了吗?折损的兵器统计了吗?去战场看看还有没有能用的家伙,就算是废铁也统统拉回来交给铸造营!”   众人见他当真没事了,都松了一口气,各自施礼退去。只有穆南山还留在帐里。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穆军师一脸沉重。想当年他追随陆老将军的时候,陆家军多么威名赫赫!北寇几次进犯都败得灰头土脸。后来老将军不幸负伤战死,将军一职暂由担任副将领且征战多年的陆家长子陆枫丹替任。陆枫丹亦不负众望,带领陆家军坚守漠北,功不可没,直至三年前,局势有了变化。   穆南山深知这不是陆枫丹的错。两军交战,较量的绝不仅仅是军人的智慧和勇气,还有背后一个国家的国力与制造力。然而就在三年前,世代为朝廷铸造兵器的棠溪莫氏突然萧落,百年来熊熊不熄的铸铁炉只剩冷渣。据说三代单传的第六代传人莫世安病逝后,握有莫家锻造秘方的莫家第七代突然不知所踪,交不出朝廷的采办乃是重罪,铸匠们纷纷作鸟兽散,几百人的铸造坊只剩下一个神智恍惚的夫人和几位老仆避世隐居,连莫世安众多妾室都各自寻了去处。   这原只是一家之事。然而莫氏不但是当朝最杰出的铸剑世家,更肩负着供应军队精锐兵器的重任。如此一来,朝廷兵刃无法补给,临时东拼西凑采购来的武器又大不如前。敌方这几年陆续装备了大量新打的战戟,士兵的铠甲也得到了改进。这一切致使陆家军每逢战事倍感吃力,迫不得已只得在自己的军队里成立铸造营专门负责兵器的铸造维修之事。   “有消息了么?”陆枫丹难掩忧心忡忡。穆南山追随父将多年,是陆家军最可靠的谋士。按年纪他应该尊称一声叔父。   穆南山却只摇摇头。“回来的情报只说莫世安还有一个儿子,由正妻所出。然而此人现在下落不明,正在派人寻找。”   陆枫丹紧抿双唇,站起来缓步走到帐中的刀架前,取下那把独特的兵器。嗡的一声,宝剑出鞘,立时刀光流转、寒气逼人。这把剑宽竟有三寸,乃是一把罕见的重剑。周身布满流水一般的花纹,反射出幽青如鬼魅一般的光泽,那是多年杀人饮血聚集在刀刃上的肃杀之气,常常令接近它的人不寒而颤!就是它,多年跟随父将南征北伐,杀敌如麻!就是它,拥有两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号:照夜寒。   这把剑,乃是莫家更上一代所铸,集天地精华,百炼成钢,由皇上钦赐给陆家。陆老将军一直视为挚爱,一生不曾离它三丈。如今,它的主人换成了陆枫丹,昨夜之战如果没有它,那便不单单是中一箭的事了。好在那十几个合围陆枫丹敌方勇士也被修理得极惨,不知还有几个有命下一回再战。   “不知道…还能再撑多久。” 陆枫丹叹了口气,双眉紧锁,毫不忌讳的将剑身展示给穆南山看。强光下,剑体上隐隐出现了三道缎纹,若不细看并不明显。陆枫丹知道,是昨夜以剑生生挡住了对方的重锤,若换做其他长剑,恐怕早已被那几记重击震碎。   穆军师倒抽一口凉气,与陆枫丹对视一眼,照夜寒是陆家军中信仰一般的存在,此剑若毁,军心恐将涣散。“就没有别的铸剑师可以修复吗?”   陆枫丹摇摇头,“我可以换一把剑,然而将士们却快要无良刃可换。再这样下去只怕是要以血肉相拼了!”   穆南山沉吟道,“我已经派人在棠溪、龙泉等地重金招募顶尖的铁匠,相信不久能有好消息传来。至于照夜寒,将军最好暂时不要将缎纹之事传出去,以免军心动荡。”   帐外陈副统领有事来报,两人心照不宣的转移了话题。陈副统领报告了一番新兵盘点及训练等事。陆枫丹仔细听完吩咐了几句,突然想起一事,问道,“最近招兵的地方可有闹饥荒?” 陈副统领愣了一下回道,“不曾听说有饥荒。” 陆枫丹说道,“既然没有饥荒怎么把营养不良的孩子都招上来补充兵源?”   陈勇挠了挠头,突然想起新兵蛋子里的确有一个瘦干麻杆一样的男孩,咧嘴笑道,“您是说阿愁那个伢子吧!那是个盲流,没的饭吃,见咱们陆家军招人死活跟了来的!别看人瘦,饭量可不小。叫灶上多揣几顿干粮,操练个几回就壮实了!”   陆枫丹点了点头,又问了几句别的,才让他下去了。   酣战过后,双方都需要养一养元气,营盘里训练、修防、侦察、补给都需要有条不紊,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这一夜陆枫丹与其他将领们研究新的布防图弄到很晚,刚刚睡下不久,却被一阵细微的悉索声惊醒。他不动声色,只见一个细瘦的身影摸了进来,借着微光在寝帐中扫视了一圈,便轻手轻脚向挂在一旁的长剑走去。刺客?奸细?陆枫丹暗暗绷紧身体,像一只夜枭那样暗中盯着这只闯入自己领地的猎物。然而贼人似乎并不打算将剑偷走,只是极其小心的拔了出来,在黑暗中仔细抚摸,又拿到月光下看了又看,似乎爱不释手。把玩好半晌后最终将宝剑入鞘又挂回架上。   随后好像对其他事物都不再感兴趣,扫了一眼塌上装睡的陆枫丹,仍是蹑手蹑脚的准备离开。   “本将的配剑可好?” 陆枫丹一个翻身档住了那贼人的去路,那人布巾上的眼睛明显一惊,退后了一步,两手握拳,防备的看着他。陆枫丹再度开口,“尊驾既然赏过了,何不评价一番再走?”   那小贼冷笑一声,声音有些故意的低沉,“大名鼎鼎的照夜寒也不过如此。早晚是废剑一把。莫海泉若地下有知,自己一生心血让人毁成这样,不知该是什么心情呢!”   陆枫丹心中一凌,不想此人竟已看穿照夜寒受损之重,当即上前一步呵道,“你是呼尔汗派来的奸细?”   那人愣了一下,皱眉回道,“呼尔汗是谁?我不认识。”这回他忘了压低嗓音,听起来倒像个年岁不大的孩子。陆枫丹疑心既起,步步紧逼,“说!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一步步后退,口气却颇为狂妄,“我从不与人卖命!”   陆枫丹自然要看一看他的真面容,一伸手欲将面巾揭去,谁知那蒙面人竟也有几分功夫一转身避开了去。陆枫丹一招不中再出它招,二人便就此过起手来!几回合下来陆枫丹暗暗吃惊,只觉这贼人家学甚广,寥寥几手却包含了各门各派的招式,一时也猜不出什么来历,只好在力量和经验均显不足,看来应该是个不知深浅的少年,若不是自己肩上有伤,这时也该将他拿住了。那小贼终于意识到惹上了个大麻烦,连着几个急攻都未能脱身,帐外传来巡卫兵的脚步声,他有些心浮气躁,虚晃一招一弯腰噌的一下从靴中掏出一把匕首,直指陆枫丹!   黑暗中精光乍现,挥刀眼前的匕首泛着盈盈寒青,隐隐可见刀脊梁上纹理犹如卷云,连绵不绝!陆枫丹不禁大吃一惊,收回手,倒不是打不过这蒙面少年贼,而是。普天下只有一家铸剑铺造得出这样的神兵利器!“莫家刀!” 陆枫丹脱口而出,“你哪里得来?”   对方显然没想到被他轻易认出,眼底的惊慌一闪而过,随即掩饰住,故意轻蔑冷笑道,“你以为只有你用的起莫家刀么!”   外头的巡卫队发觉了寝帐的异样,吆喝起来。陆枫丹封住了出口,心想这蒙面少年断然走不了了,正盘算将他擒下后如何盘问他手中莫家刀的来历,谁知眼前猛地寒光一闪,那少年一拧身竟消失在眼前!陆枫丹一个箭步追上去,才发现厚重的帐篷竟然无声无息的被割开了一条长缝!原来刚才那少年仗着身形小巧,如同泥鳅般一钻,便从这条细缝钻出帐去。不及细想,陆枫丹一掀想要追出去,无奈缝隙太小!于是众巡卫冲了进来时,正好看见自家将军大人半个身子卡在帐篷上,进退不得的窘样!待再退回来从门口追出去,那瘦长的身影早已无影无踪!   小队长追上来急问,“将军!将军!可是有刺客?” 陆枫丹皱了皱眉,才发现门口本来守夜的卫兵已被人弄昏,难怪这么长时间都没人发觉。他又回想了一下那细弱的背影,竟然有些熟悉。略一思索,吩咐道,“今天的事谁也不许走漏风声!天亮后叫陈勇来见我!”    ☆、少年   新兵营开饭之际,主将突然莅临,这一位年轻的镇北将军大名如雷贯耳,又据说生得十分俊朗,众人无不争睹其风采。只见他着一身银灰长袍,肩上的狐裘在大风中抖擞,长发结成简单的一束,在身后随意飞散,更衬得昂藏七尺英武非凡。腰上佩剑沉稳异常,足有三寸宽,想必就是传说中的照夜寒了!皮鞘的花纹虽已磨损,仍看得出细腻的做工,和贵重的刀柄。   “将军!” “将军来了!”众人无不兴奋,听说陆家军一向爱兵如子,提携下士,只要是作战骁勇,常常犒赏颇丰,搞不好还能弄个小将干干也并非白日做梦!   陆枫丹示意众人不必拘谨,目光迅速在人群中一扫,不落痕迹的停留在角落里一个专心扒饭的男孩身上。那孩子看着十五六岁年纪,两肩消瘦,脸上脏兮兮的,仔细看却生得眉清目秀。他看也不看这边,好像只对眼前的饭菜感兴趣,然而混在一群兴奋得打了鸡血一般的汉子群里,未免也显得太过安静了。   陆枫丹嘴角暗扬,转身向负责新兵训练的军曲候交代几句,又大声向众人勉励一番,即便离去。   午饭后军候将年纪太小或太老者点出,分别分配给炊事、后勤、铸造等营。“阿愁!你去主帐当侍卫兵。” 众人齐刷刷看向阿愁,主帐哎!乖乖,那不是天天跟在将军眼前混,一个弄不好就连升三级?   叫阿愁的男孩鼻子一皱,一脸不高兴,“我不去。”   “我去!我去!阿愁,咱俩换中不?”一边的李阿牛赶紧表示。   “军令如山知不知道?!” 军候脸一板,新兵就是没规矩!“你们当自家种地呢!还挑肥拣瘦、讨价还价!一会儿就给我滚去报道!违令者洗干净屁股等着吃军棍!”   李阿牛吐了吐舌头,偷偷瞄向阿愁,却见他白眼一翻,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主帐前,阿愁有些忐忑,不过严小五很快过来招呼他,上下一番打量,啧啧道,“怎么瘦的像个娘们!”第一回有了跟班,严小五很是兴奋,带着阿愁四处熟悉,交代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注意事项。这主帐侍卫兵听起来风光,可作息完全以将军为准,毫无规律可言,任务说到底就是侍候将军日常起居,然而真干起来却琐碎得令人发狂,还得懂得察言观色以免撞到枪口上!这下可好,总算有个可以支使的小弟了!   阿愁听得晕头转向,严小五故作嫌弃道,“你这样可不行,这些个将军、将领跟前最最紧要的就是机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懂不懂?哎,说多了你也不明白。以后多上心学着点,否则捅了篓子可别怪我不罩着你。”   第一天当值,自然是各种鸡飞狗跳、手忙脚乱!偶尔需进出大帐时,阿愁紧张得心噗噗直跳。好在将军果然不是一份清闲的职业,开军机会、听下属报告各营日常事务、与侦察长核定地图、草拟送京奏章等等,一整天下来,将军大人似乎连正眼都没机会看一下这个新冒出来的杂役兵,阿愁也就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一天下来实在是熬人,尤其还得值夜陪将军夜读。值夜这件事,严小五索性丢给了阿愁,他本就是年轻贪睡的年纪,连熬三天,困得眼冒金星,心中暗骂这份差事,李阿牛他们居然还好生羡慕!真是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   放下新一批军需补给的清单,陆枫丹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看见一旁守烛的阿愁早已困到神志不清,一颗头掉下去抬起来,抬起来又掉下去。他仔细打量这个干瘦的男孩一番,愈加觉得身形与那个夜闯寝帐的小贼相似。拥有一把足以与照夜寒匹敌的莫家刀,那少年会是什么来历呢?又为什么而来呢?   他心中一动,声音放得尽可能平和,催眠一般轻轻探问道,“阿愁,照夜寒可还能修好?”说完屏息以待。   阿愁一颗脑袋还是点呀点的,口水都快滴了下来。等了许久,等到陆枫丹就要泄气,却又不死心的准备再问一遍时,只见阿愁嘴唇微动,含糊不清的呢喃道,“…爹…炉火熄了…照夜寒…阿爷要伤心的…”   陆枫丹眼睛一亮,连忙追问道,“阿愁,你爹是谁?阿爷又是谁?”这几句问得急了,声音也拔高了几分。阿愁一激灵,揉了揉眼,困倦的脸上一片迷茫,“嗯?你说什么?”   陆枫丹暗暗叹气,只好假装只是不经意的闲聊,“啊...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逐渐清亮的眸子里蒙上一层戒备,“阿…阿愁。”   “姓呢?你姓什么?”   戒备渐深,声音都变得冷淡,“我不记得了。”   意料之中。陆枫丹再问,“你没有父亲么?”   顿了一会儿,牙缝中挤出两个生硬的字,“…死了。”   陆枫丹点点头,再问无益。好吧,来日方长。他站起来揉把脸对阿愁道,“今天就这样吧。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说着拉起披风,摘下挂在一旁的照夜寒,大步走了出去。门外两侧守卫兵齐刷刷行了个军礼。凌烈的北风吹在脸上十分过瘾。陆枫丹抖擞一下精神,身后的阿愁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回头皱眉,“这可不行。我陆家军里个个都得是一顶一的勇士!新兵的操练还是不能少。从明个起,白天跟着他们去训练。”   阿愁低着头不吭声,待陆枫丹走了才连忙往自己的营帐跑去,扒开早已横七竖八睡得鼾声如雷的男人们,一头扎倒在被子里。   第二天一早,果然不用他打下手了,却又得跟着新兵营跑步练刺杀。由于缺乏兵器,每人只好先发一根木棍代替。休息的时候李阿牛凑了过来,“阿愁,主帐好不?”   阿愁拿袖子抹了把脸,“不好。”   “主帐还不好?!乖乖,真该换你到铸造营拉两天风箱!我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   阿愁看着他灰头土脸的样子,笑道,“瞅你这么大个儿,拉个风箱也叫唤!”   李阿牛脸上一红,呐呐的,“阿愁,你笑起来真好看,女孩儿似的。”   啪!一记棍子抽得李阿牛一声惨叫,“你这个人真是,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呀!”   “活该!” 阿愁笑道。远处有人朝这边高呼,“完蛋!被发现了!” 李阿牛顾不上疼一溜烟跑走。边跑一边还回头嘱咐着,“我们昨儿发的烤地瓜,我给你留着半个呢!”   一天大运动量的操练结束,手脚像灌了铅。日落后还得回主帐值夜,阿愁心中暗暗骂娘,没值多一会儿就被瞌睡虫占据,一对眼皮有千金重,小棍都支不起来。脚下突然被人狠狠一踹,阿愁努力睁开眼睛,收到严小五警告的眼神。他来大帐送茶水。几个统领都在,聚在羊皮地图前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得面红耳赤。曹军医端着药盘,陆枫丹静静听他们争论,上衣的扣子已解开了一半。   “勤卫兵过来。”曹军医唤道,脚上又挨了一下,阿愁才反应过来这叫的就是自己,忙走上前去。   “愣着干嘛?赶紧给将军宽衣。”   阿愁一阵不自在,不过还是小心翼翼的解开了陆枫丹的上衣,露出里面洇血的布条来。   “去掉绷带。”曹军医比划了一下扭头忙着整理新做好的敷药。   阿愁有些不敢下手。“快点别磨蹭!”一旁曹军医已经举着敷料等着了,他咬了咬牙,伸手一圈圈解开了布条。最后一圈落下后,露出了紧实的肌肉和上面狰狞的伤口来。阿愁脸色微微发白,这样狰狞的伤口,它的主人竟然还可以浑不在意!   在军医的催促下,阿愁用浸了温水的布子小心清理着伤口上的旧药,陆枫丹转回视线,看了一眼这个手指如羽毛般轻柔的少年。后者却被他看得一僵,手一抖正戳在伤口上,疼的陆枫丹直皱眉头。“啊!对不起、对不起!” 阿愁更加慌乱,朝着伤口连连吹气。看得曹军医在一旁直翻白眼。陆枫丹倒是没说什么,接过湿帕自己解决了问题。   “你下去吧。今儿个让小五当值。”   阿愁面红耳赤,看了一眼一脸不高兴的严小五。军医利索的缠上新绷带,陆枫丹的注意力又转向那边争论不休的副将们。他悄悄退出大帐,摸了摸自己火辣辣的双颊。   从第二天起,阿愁的杂活多了一倍,倒是不用去主帐值夜了,可是做到半夜也做不完。“你这是故意整我!”累死累活的干了三天,阿愁顶着一对熊猫眼,忍无可忍的去找严小五。   “你这是对老大说话的态度吗?”严小五阴阳怪气的说,“我是你的上司,你是我的下手!我让你怎么样你就得怎么样!”   “可我白天还得去新兵营训练呢!”   “那我可不管。又不是我下的命令。”   “你!”   “你什么你,衣服洗完了吗?马的草料备好了吗?一会儿还有几双靴子要送来补,不补完不许吃饭!”   阿愁的眼里要喷出火来。严小五有一秒钟被他的神情吓到,不过看他那副风一吹就散的麻杆身材,想必就算动起手来也不疼不痒,不过严小五还是冷笑道,“怎么样?想打架吗?这里可是军营,闹事是要军法处置的!你这样张狂的新兵蛋子我见得多啦!不削削你的爪子,你还当在家做少爷呢!”   阿愁憋着一肚子气,好不容易喂完了马,肚子已经咕咕叫了。他看看那一批送来的靴子,若真等全部做好,只怕炊事营那边连根菜毛都不剩了。还是先吃饭吧!他赶忙抄起饭盆朝饭铺跑去。谁知好容易排到了自己,眼看那一大勺土豆炖肉已经连着汤汁舀起,掌勺的胖子却为难的看着他,“兄弟,对不住,刚才小五哥过来吩咐说没有他的命令不许给你分饭。”   阿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刚想理论,那胖子扭头就把炖肉扣进下一位的碗里,气得他简直想把锅端了!后面那一群饿狼似的排队领饭的士兵却已经不耐烦地敲起了饭盆。旁边有人幸灾乐祸道,“新来的吧?得罪老兵了?赶紧学着点规矩!”   阿愁寒着脸往回走,这军营到底有哪里好!   旁晚,云卷风骤,空气中一股子泥腥气味。陆枫丹小练一回剑法,还算满意。伤口愈合的不错,虽然还有些疼痛,但应该已经不大碍事了。围观的士兵们大声叫好。见到主帅英姿不减,照夜寒挥星斩月,将士们的担忧自然一扫而光。陆枫丹却笑不出来。练武的时候他一直想着那把黑暗里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匕首。会吗?那个叫阿愁的男孩会是莫家的传人吗?穆叔说莫家还有一个儿子。如果真是如此,那便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他观察了几天,越来越觉得那个瘦弱少年就是那个夜闯寝帐的小贼。若找到了莫家的继承人,是否还能打造出照夜寒这样刚猛旷世的宝剑?陆枫丹再爱抚一遍剑身,沉甸甸的手感总带给他一种安全感。然而那三条细如牛毛的缎纹,却如同他心上的三道血痕,不知是否还能修复。    ☆、逃离   云越压越低。收刀入鞘,陆枫丹随口问道,“那个新来的勤务兵哪去了?好几天没有见到人影。”身后的护卫立即回道,“您是问阿愁吧?看他这两天总忙得的晕头转向的。”   陆枫丹略一沉吟,吩咐道,“叫他过来,我有话问他。”   他不想等了。不仅是他,整个陆家军也不允许他再慢慢玩这猫捉老鼠的游戏。新一批运上来的装备可用之器少得可怜,穆叔招募的铁匠还未出关。阿愁那男孩虽然看起来弱不经风,万一握有莫家铸剑的绝技呢?他懒得再玩猜猜看的游戏。单刀直入地逼问一番好了,实在不行,那就搜身!   护卫离开足有一炷香才回来,却没有把人带回来。“报将军,…没找到阿愁。”   “没找到?” 陆枫丹不悦的眯起眼,单膝跪在地上的护卫打了一个寒颤。“斌子。你跟着我多少年了?咱们陆家军里每一粒米都是有数的,一个大活人你告诉我你找不到。”   护卫硬着头皮,陆家军管理很严,找不到人真的说不过去。可是除了严小伍那里,他还把附近里里外外可能的地方搜了一大圈,的确没有那个勤务兵的影子呀!“…据说上午还有人见过他,下午…就没有了。”   护卫低下头不敢看陆枫丹的眼睛。风雨欲来,空气里气压低得让人难受。陆枫丹声音并没有太大波澜,护卫的额角却滴下汗来,“把人给我找出来。然后所有相干的人去领三十军棍。”   护卫队、后勤营全部发动起来。半个时辰后,后勤营营长神情慌张的来的大帐,哆哆嗦嗦的回道,“这个…这个…那个新兵…恐怕是…离营了…”   私自离营。换句话说,也就是逃走了!大营西南角发现一串脚印,巧妙的绕过哨兵的视线,就这么大摇大摆的伸向远方。陆枫丹脸色铁青,自他掌帅印以来,这不是陆家军第一个逃兵,却是第一个成功溜走的!而这一切偏偏就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偏偏可能是举足轻重的一个人!   军侯以上的士官都被紧急召集到大帐,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失职的哨兵吓得脚都软了。天色渐暗,远处云层里传出隐隐的雷声,营帐被风吹得呼哒作响。西门营闸一开,一队人马循着脚印绝尘而去。逃兵一律按军法处置。不过就算捉回来,只怕这回也不仅仅是处置一个人的事!   天色愈来愈暗。阿愁数着闪电和雷声的间距,知道这场大雨是越来越近了。狂风飞沙走石,迷得他睁不开眼睛。没有星辰日月的指引,他几乎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沿着哪个方向前行。或许不应该这样意气用事,他心想。压不住心底越来越发酵的不安。极力远眺,左前方似乎有一座土梁。若能爬到那上头,应该起码能把这附近的地形看个大概。   漠北的荒漠太辽阔了。   当初只是想找个地方混饱肚子,正赶上陆家军征召新兵,据说伙食杠杠的好,他也就动了心。打小就听说陆家军的主帅是照夜寒的主人,那是爷爷毕生的骄傲啊!他还记得爷爷和阿爹亲自领着大家在闷热的高炉边挥汗如雨,千锤百炼,烧得玫红的剑胚淬火时发出嘶嘶的声响,工匠们映得通红的兴奋脸庞。若能再见一次多好。他一时好奇,死活跟着军队,果然见到了那把已经写满传奇的宝剑。那样巧夺天工的锋刀利刃,那样倾尽莫家顶级工艺的巅峰之作,十年磨一剑,曾经凝聚了一代铸剑师怎样的心血,然而十几年白驹过隙,物是人非。谁能想到名动天下的照夜寒也终于一身伤痕!   从此以后,再不会有莫家刀了。阿爹去世后,娘彻底疯了。他记得离开家那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阳光晃得刺眼。他也是这样随便收拾了几样东西便走,连个拦他的人也没有遇见。一切都是那么顺利,顺利得让他分不清究竟是自己逃走,还是被放逐。百年的熔炉一朝尽冷。朝廷问罪下来,官兵将老宅抄了个底朝天,也只翻到几本兵器谱,一气之下封了莫家的铸剑堂。   后来他辗转去了不少地方,靠给人干些零活,吃不饱也饿不死。再后来跟着军队来了漠北,其实也只是一时兴起,想着看一眼爷爷铸的剑。谁知这荒漠若没有人领着,那真是进来容易出去难!   冰冷的雨点砸在脑门上。很快又一滴。阿愁顶着风加快脚步。这四周荒凉的连棵树都没有。希望爬到土梁上看看,找个能避雨的地方度过今晚,不至于冻死才好。肚子咕咕直叫,阿愁咬牙忍住,头顶一记闷雷,几乎是瞬间的,大雨就落了下来。   阿愁心中叫苦,棉衣吸了水,脱了冷穿着更冷!好在大雨将自己留下的脚印洗刷得无影无踪,他就不会被人追上了!天色已经全暗,伸手看不见五指。阿愁摸索着向土梁上爬着,常常被脚下不知什么东西绊得踉踉跄跄。终于站上了梁脊,他裹紧了已然湿透的棉衣,努力在黑暗中辨别着眼前的一切。   雨幕中似乎闪动着幽幽的绿光,阿愁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心中咯噔一下,不会这么背吧!这样的天气里也能遇上狼?他连忙把匕首抽了出来握在手上,好在那绿光一闪就暗了下去,似乎对他毫无兴趣。阿愁屏住呼吸,不一会儿另外一处又亮起,满耳都是雨声,听不清其他声响。不止一只!他浑身打了个寒颤,紧紧握住手中的短刀。   一对又一对,阴森的绿光像一簇簇鬼火,隔着大雨,冷冷的望向他,却没有要接近的意思。阿愁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一动不敢动。莫非今夜就要葬身狼腹?他有些恐惧。若他死了,莫家便再没有血脉留世,即使到了阴曹地府,祖先也不会放过他吧。然而就算他活着又有什么用呢?   一道闪电劈开夜空,照亮了大地。随即惊雷在耳边炸响。阿愁惊呼一声,却被雷雨淹没,那一秒天光之下,他不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遍野里横七竖八散落着许多东西,是人吗?还是战车?又一道闪电,长的足够让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这一次,他张开嘴却听不到声音,只觉得意识在这一瞬间离开了身体!   这一定是地狱、是修罗场、是最骇人的噩梦里也难以想象出的情景!他竟然摸到了未及清理完毕的战场腹地!满地的尸骸尚未腐烂,成为了野兽的丰厚的大餐!那些野狼忙于撕扯人肉,见他没有威胁,根本无暇顾及!心里一个想法更叫他颤栗!莫非之前趟过的都是死人的断肢残臂,而他却混然不知!   大雨浇透了他的衣物,棉衣比盔甲还重。阿愁却没有知觉。他不能动,就这样呆呆的站着,匕首跌落在地上,插入泥里。如果他看得见自己的样子,他大概以为这个人像那些狰狞的尸碎一样,将魂魄遗失在这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风声凄厉,仿佛万千奔走的游魂哭号。大雨洗刷着泥土,将那些早已干涸的血腥气又重新翻腾起来。时间凝结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几盏昏暗的风灯在雨幕中隐现,沿着山梁飘忽而过,在不远处晃了几下,又折返回来。马蹄声夹杂在雨中,越来越清晰。为首的一人一提马缰,几步跨上山梁,顺着山脊一路寻来。阿愁木然的回头,眸子里映出那人马背上高大的影子,闪电照亮一张冷峻的脸,那人勒住马,飞身而下,一把抓住阿愁的肩膀。   阿愁再也支持不住,脚下一软,浑身抖得无法控制。“死人!死人!”他努力喊叫,风却将他的声音带走。那人也在对他喊着什么,他听不见。其他几人也赶了上来,聚集的风灯照亮了一小片地方,映出脚下散乱的剑羽和残戟,也将狼群惊得远远褪去。陆枫丹气急败坏的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逃兵,狼狈的像个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落汤鸡,完全被吓破了胆!他愤怒的咒骂了几句,拎小鸡一样将他拎上马,几个人辨别了一下方向,冲下山梁,一齐往西南而去。   这场雨一直下到后半夜才停歇,风却依旧不减。后面的事情阿愁完全不记得了,他只觉得自己被一群身体支离破碎的死人追赶,一会冷得如坠冰窖,一会热得浑身是汗。   回到营里,陆枫丹将神志不清的阿愁扔给迎上来的副官,余怒未消。身上的蓑衣淌着水,身后的护卫咬牙切齿道,“这臭小子是活腻歪了!竟然敢逃跑!真该将这厮当众杖毙,好教那些个没规矩的新兵看看!咱们陆家军是什么地方?岂容他们放肆!”   “就是!”“没错!”“这小兔崽子!”其他人群情激愤。   陆枫丹的目光比夜风更冷,众人想起自己也难逃渎职之罪,不自觉噤了声。   “叫曹平过来!”曹军医早有预见,一直没敢歇下。一听见唤自己,忙背着药箱前来。“这个人交给你了!我不管你怎么折腾,明儿我要亲自审他!”   曹平说了声是,忙把人接过去带出主帐。   “我出营的事那边没有异动吧?”动静闹得不小,只怕敌军会趁火打劫。   “回将军,敌军似乎没有发现。”   陆枫丹长出一口气,本以为营里的防守固若金汤,居然轻易就叫那个还不及一头公羊重的男孩给破了!看来是时候好好整顿一下了!他想起捡到的那把匕首,立时掏出来拿到灯下仔细观看,果然就是之前那把!卷云一般迷人的花纹,精巧的银制刀柄上镶嵌着象牙和青金石,极其名贵。陆枫丹将刀柄翻转过来,发现靠近底部似乎刻有小字。只有莫家掌门亲手打造的兵器才有资格落字。陆枫丹辨认不出是什么字体,请穆南山来看。穆军师眼睛已经有些老花,陆枫丹只好将那图案照猫画虎地抄在纸上,写完最后一笔,穆军事低呼一声,说到,“将军!这是个古篆体的莫字啊!就是咱们要找的棠溪莫氏的莫字!”   二人对视一眼,心情都暗暗激动!莫家无圣谕不得铸剑,凡铸剑必有名号。这把匕首看起来有了年头,未铸名字却在不显眼的地方刻着莫字,莫非...正在这时,外头有人通报,曹军医进帐来神色怪异。穆南山连忙问道,“人怎么样了?”曹军医面有难色,犹豫了片刻方说,“人倒是并无大碍,受了点惊吓,又淋了雨。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别吞吞吐吐的!”   “只是…怎么…好像是个娘们…”   三天后阿愁才睁开眼,恍惚的对着圆圆的帐顶出神。他勉强撑坐起来,却认不出这是哪里。干燥的床铺上铺着温暖的羊皮。小小的帐篷简朴而干净,虽说不上有什么特别,却与他以前住过的充满汗臭味的通铺大帐大相径庭。门帘掀起一角,钻进来一个端着药汤的妇人,见到阿愁惊喜的轻呼了一声,又扭头出去对什么人说到:“人醒了!快去通知将军!”   将军?莫非又回到了军营?阿愁方想起那日溜走之事,暗夜里恐怖的一幕骤上心头,吓得他大叫起来!那妇人闻声忙回到帐里,见阿愁惊惶的样子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你可是吓坏了吧!”待阿愁镇定下来,那妇人继续念道,“姑娘家家的莫要瞎跑,要不是将军把你带回来可不是小命儿都要丢了。”   阿愁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语气不善的回她道,“你说谁是姑娘?”他翻身想要下地,才猛然发觉被子下的身子未着寸缕,连裹胸布也不翼而飞!他忙掩住自己,脸色难看至极。那妇人将药碗端了过来,“快把药吃了,你这一场风寒闹得恁厉害!曹军医亲自给你看的。也不知你这个丫头什么来头,闹得这么大的动静。”   “我衣服呢?”阿愁急道。   “喏。”那妇人努了努嘴,床头放着一套粗布罗裙。   “我不穿女人的衣服!”阿愁十分厌恶,那妇人脸上不自在了一下,还是把他原来的衣服拿了出来,已经洗好晾干。   “你、你转过去!”阿愁刚欲起身见那妇人毫不回避又忙坐回去,“哟~还害羞呢!”那妇人笑道,“这几天还不是我贴身照料的。既然来了,就得认命。” 阿愁脸上红了红,确定那妇人转过身去看不到,才手忙脚乱的把衣裤套上。军营里只有一个地方会有女人。阿愁偷偷打量着她,见她四十来岁年纪,衣服朴素却整洁,问道,“你是——”   “叫我芸姐吧。”那妇人倒也爽快,“你可是新发配来的?家里犯了什么事?我怎么不记得见过你。”   “我不是营妓!”阿愁连忙撇清,说完却又后悔了。那妇人明显吃了一惊,疑惑的打量着她,虽然尴尬,倒也没说什么。    ☆、女子   帐外一阵脚步声。“芸娘!将军叫把人带过去问话!快快出来!”   阿愁收拾妥当走出账来,才发现外面竟然守着好些个士兵。两个大汉上来押住她的胳膊,她一百个不乐意,却实在没什么反抗的力气,也就任他们将她带走。这里离主帐颇远,走了好一阵她才认出方向。大约早就过了午时,除了新兵营尚在操练,其他人各司其职,一切井然有序,只是见了她都不免好奇的看过来,指指点点。天气难得的晴朗,太阳照在身上,懒懒地没有一丝力气。后面便有人不客气的踹上来,“拖拉什么!告诉你,你这回插翅也难飞!”   一路也没有想好该怎么解释,主帐的帘子就在她面前掀开了。阿愁硬着头皮进去,还是被里面的阵势吓了一跳!那些个将领虽然都见过,却很少正眼看过自己。如今齐刷刷瞪向她,一言不发、两眼冒火,满脸怒容的样子仿佛哪里得罪了他们,要一起上来清算一场,她哪里知道她昏睡的这几天有多少人因为她挨了棍子呢!   正中椅子上坐的仍是陆枫丹,四目相对,阿愁迅速低下头去。雨夜的闪电里他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样子宛如昨夜。她曾埋首于那副宽阔的胸膛,肆意失控的发泄着恐惧。太丢脸了!她想。忍不住偷瞄他一眼。   陆枫丹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卷云一般的花纹。“我的刀!”阿愁惊叫,方才记起自己的短刀已不见多时。   “你叫阿愁?你姓什么?跟莫家有什么关系?”开口的并不是陆枫丹,却是一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阿愁认得那是陆家的军师穆先生。她咬住下唇不作声。   “说!”后面的卫兵意欲动粗,却被穆先生挥手制止。他站起身来走到阿愁面前,再问道:“若我猜的不错——你是莫家人对不对?”   阿愁轻笑了一下,眉毛挑的高高的,“先生只凭一把刀便认定我是莫家人了?难道天下使莫家刀的都是莫家人不成?”她望向照夜寒,言语之下,照夜寒也是莫家刀。   “你可知圣上早有圣谕,莫氏非奉召不得私自铸剑。莫家刀的名号只能由皇帝亲赐。而这一把——”陆枫丹摩挲着刀柄,声音里难辨喜怒,“这里用篆体刻着一个极小的莫字。”   阿愁立时无话可说,这人对莫家刀竟如此了解!   “听闻莫世安有一对儿女。你可是他的女儿?你叫莫愁?”阿愁别过脸去,眼圈微红。原来他们都知道了自己女子的身份。只是听到女儿两字,心里还是一阵揪紧。   “你有一个哥哥叫作莫延。他现在在哪里?姑娘若能帮我们找到他,你混入陆家军里这件事我们不但不计较,还会专程派人送莫姑娘回家。”   莫延。莫延。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像一根刺一样卡在她心头的名字。“我不回去!”阿愁面无表情,尾音却忍不住微微颤抖。人群中切切私语。这样一来,相当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至于莫延...不用白费力气了。你们找不到他的。”   陆枫丹眼睛眯了起来,语气不善,“莫姑娘,你混入我军中,搅起这样大的乱子,难道就这样打算一声不吭的一走了之?”   “不要叫我莫姑娘!”阿愁厌恶。从记忆起就没人称过她姑娘。工匠们称她少主子。阿娘清醒时唤她阿愁,糊涂时就儿啊儿啊的乱叫,常常把她当作男孩。有时连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男是女。她不会穿罗裙,总是一副男孩子打扮跟着其他工匠的孩子乱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不同还是因为被玩伴嘲笑蹲着尿尿。   “我只是想看一眼照夜寒。”她的确是这样想的。如果早知道会惹出这么多麻烦,当初就不应该来。   “你看到了。”陆枫丹盯着她不妨,言下另有深意。   “阿愁,你哥哥在哪里?”   阿愁烦躁的吼道,“就算我阿爹在也没有用!破镜再难圆。一把剑断了岂有修上的道理!照夜寒被你毁了!永远也修不好了!”她不再遮遮掩掩。既然被人发觉了,就索性来个痛快!   众人一片哗然,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照夜寒身上的缎纹。这把剑可是陆家军的象征!如今听说剑毁了,如何不让人心生惶恐!   陆枫丹眼神一暗。那把父亲曾经纵横沙场的名器,难道就这样断送在自己手上了!而陆家军的未来,难保不是同样的下场。   “照夜寒可以再说。”他压下心头翻滚的苦涩,“可是我大汉军队的兵器一向是由莫家督造。如今莫延下落不明,军队的补给跟不上,你可知这是多大的事情!”   阿愁别过眼,“这与我有什么干系?”这话如同点着一桶火药,帐中众人瞬间炸了锅!便有人忘记她女人的身份,嚷嚷着预备上前收拾这狂妄的小子一顿!   陆枫丹喝住众人,缓缓从帅椅上起身,微微眯起的眸子里散发着一股寒意。“有什么干系?你可知你那日跑到了什么地方?”他一步步走得极慢,“你可还记的那遍地的尸骸?你可听过刀剑没入骨肉的声音?勇士们临死前痛苦的喘息?就算你没听过,你也该记得那些野狼啃嚼骨头的声音——”   “啊!!别说了!”阿愁脸色苍白的退后几步,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她当然记得!那一夜山梁上的恐怖景象重回脑海,怕是要成为她一辈子的梦魇!叫她忍不住的瑟瑟发抖!   陆枫丹不准备放过她,步步紧逼,“就在那个土梁上,一夜折损了我八千将士!八千人!全化作孤魂!你没听见吗?我以为你听见了。他们围着你嚎叫,因为你是那里唯一活着的人。”他俯下身直视着面前苍白的脸,伸手握住她的下巴,“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们莫氏不肯打造新的兵器!没有兵刃的士兵就像是被等待收割的麦子。咔!一刀下去,无数颗脑袋一起滚下来!死不瞑目的眼睛全瞪向你!”他眼中爆发出诡异的光,那一幕幕,他所看过的,他害怕将要看到的,一齐涌上心头!这该死的女人怎么能说和她没有关系!   血色从阿愁唇上褪去,羽扇般的睫毛无力的眨了几眨,忽然一翻,向后栽去。陆枫丹本只想吓唬她两下,不想直接把人吓晕了,连忙一伸手揽住她。“曹平!”手下便有人出账唤人。不一会儿曹军医拎着药匣子赶进来,看到之前医治的那个假小子躺在地上,忙上前又是搭脉又是翻眼皮,埋怨道,“将军啊!这人才刚醒,风寒都尚未痊愈。你摸摸,这又烧上了!”   陆枫丹探手抚上阿愁的额头,果然还烫得厉害,有些后悔自己的急躁。只好先吩咐道,“把她抬到我帐里去。去找个女人过来照顾她。有劳曹军医费心。”   目送着阿愁被送走,穆南山安慰道,“起码我们现在有了线索。” 陆枫丹叹气道,“我以为找到了莫家的继承人。结果却是个女人。”   “将军!照夜寒可是真的完了?”“那女人怎么说照夜寒断了?”众人更关心老将军留下的宝剑是否有恙。陆枫丹眉头紧锁,安慰众人道,“但凡兵器总有卷刃豁口的时候。难道剑是用来挂起来观赏的么!将来找个铁匠修理一番便是!”话虽如此,每个人心里的阴影都挥之不去。陆枫丹看在眼里,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转移话题,“好了!言归正传。最近收到消息,敌军欲伺机偷袭。我们需要重新布防。大家最近逗留神着点有什么动静…”   阿愁养了许多日才见好转。她本来就受了惊吓,又被陆枫丹以言语刺激,一入夜就惊恐不安,一个人无法入眠。曹军医开了好几幅安神的药都不见效,憔悴得人都脱了型。最后还是芸娘斗胆出主意说男人阳气重,震得住。不如夜里就留阿愁在将军寝帐里打地铺。陆枫丹虽觉得荒唐,也怕她真有个好歹,寻找莫延之事便又没了线索,也就同意了。试了两日竟然见效,虽说有点尴尬,但阿愁果然能睡下了。陆枫丹也就随她去。不明所以的士兵甚至私底下猜测阿愁是将军的侍寝或是娈童,不然一个逃兵怎么会劳烦将军亲自出马,不但不像其他人那样消职的消职、挨罚的挨罚,反而养在身边呢?   态度转变最快的是严小五。有时候见到阿愁难免阴阳怪气一番,却又不敢得罪。阿愁更懒得与他解释。这十来天陆枫丹并未追问她莫家的事,每晚深夜才回到寝帐,阿愁渐渐放松下来 ,人也清爽了一多半。只是陆枫丹不许她随意走动,就算出账透透气,身后也得跟着好些个守卫,生怕她再逃走,说白了与软禁无异。   那一天放风时碰上了李阿牛,阿愁刚想与他说说话,谁知李阿牛面皮涨得通红,嗫嚅道,“阿愁你…你果然是断了吗?” 阿愁一头雾水,李阿牛又红着脸吭哧道,“他们都说…说你跟将军好上了…”说完还小心翼翼的拿余光瞥她。阿愁听了又羞又恼,若不是看守她的巡卫拦着,她差点就把李阿牛揍个半死!当天晚上她坚决要求搬出寝帐。陆枫丹则拒绝得干脆利索。“为什么?!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声都要坏掉了!” 陆枫丹反而笑道,“哦?我以为你的名声一早就坏掉了。好人家的姑娘可不会混进全是男人的军营。”说得阿愁一时语塞,只有咬牙切齿的份。   当天夜里陆枫丹没有睡觉,也不许阿愁睡。照夜寒就挂在身上,战甲都不肯解下来。大营里似乎与往常一样,又似乎有哪里不同。四更过后,有人来报,说东北方向有异况。陆枫丹猛的起身,对阿愁说,“待会儿你就牢牢跟着我!”说着熄了寝账的烛火,拉着阿愁走了出去。   大营里黑灯瞎火,连月光也没有。阿愁适应了黑暗,才发现每一个营帐的后面都埋伏着人,刀剑已经出鞘。东北方向传来一阵骚乱,似乎有一对人马闯了进来。陆枫丹也将照夜寒拔了出来握在手上,全神贯注的等待着猎物落入圈套!   敌人越来越近,火把映着弯刀,战马打着鼻息。阿愁只觉得手心都是汗,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发出声音。远处已有人交上了手,陆枫丹一声令下,身边的一帮弟兄同时发难,一时与敌人战作一团!   阿愁空有功夫,却无兵器,何况她也从未经历过这样混乱的场面,一时只顾着四处躲闪。杀声震天!血飞肉绽!火光下人吼马嘶杀成一片!马背上的敌人被□□挑下,便有人手起刀落。绊马索拉紧,顿时人仰马翻!带着余温的鲜血溅上阿愁的脸,她来不及怔仲,忽然一个匈奴兵怪叫着挥刀向她砍来!她勉强躲过几招,后退时脚下一趔趄,眼看就要载倒!带着血污的弯刀转眼已到眼前,完了!阿愁惊慌得大叫。就在这时,腰上被人一提带了过去,那一刀劈空,当的一声砍在地上。幽蓝的寒光一闪,挥着弯刀的手臂瞬时落地,鲜血喷出一丈多远;又一闪,毫无声息的没入对方的胸膛!阿愁惊喘着回头一看,陆枫丹冷峻得犹如一匹战狼!照夜寒被他使得如蛟似龙,便如同有生命一般!她不曾见过这样的陆枫丹,也不曾见过这样的照夜寒!   这一战只持续了半个多时辰,由于准备充分再加上敌军有限,陆家军大获全胜!天际泛白时,陆枫丹清点了人数,发现只损失了几十个士卒,歼灭了对方千来号人马。匈奴军偷袭不成反遭全歼,一时没了气焰,首领乎尔汗退兵百里不见踪影。大营里欢声雷动,陆枫丹哈哈大笑,拉着阿愁朗声说,“走!咱们回去睡觉!”阿愁呆呆的任他拉回已经清理得差不多的寝帐,听着他倒头就睡的鼾声,突然觉得前些天吓飞了的魂儿又都一一回来,好端端的安放在肚子里。   第二日午时阿愁醒来时陆枫丹还在睡。她又不能随便出帐,只好穿着妥当安静的等待。不同以往,陆枫丹睡得极熟,阿愁看着那张毫无防备的脸,想起昨夜他挥舞长剑的样子,有些失神。照夜寒就被他随意放在枕边。经过昨夜一战,剑上的缎纹可有加剧?阿愁悄悄走到他榻边,伸手想拿起来看看,手指尚未触及却忽地被人攥住,一个重心不稳竟然跌在他身上!抬眼撞进一对惺忪的眸子。手背上传来他掌心的热度,身下是他结实的胸膛。被风沙打磨过的面容尽在咫尺,带着一丝睡醒的慵懒惺忪地看着她,叫她脸烫得仿佛烧起来一般!心慌意乱,阿愁急忙推坐起来,没话找话却说得结结巴巴,“咦?你…你…你的眼睛怎么是棕色的…”   以前没有注意,他的瞳色比常人略浅,明亮处是迷人的栗子色。他的鼻子又直又挺,双唇薄而坚毅。或许是还未完全清醒,他就这样握着她的手好一会儿才松开。邪邪一笑,“我的母亲有一半胡人血统。”   阿愁忙抽回手,仿佛做了坏事被人发现了一般转过身去,心扑通扑通快要跳出来了。陆枫丹却不急着起身。眯着眼睛欣赏她惊慌失措的背影,小腹一阵烧灼。那纤细秀长的颈子,细腻的皮肤闪着诱人的蜜色光泽。他不禁失笑,一开始怎么会没看出她是女孩子呢。伸展一下身体,压下莫名窜起的欲望。这一阵子绷得太紧,将士们也需要放松一下。或许应该招芸娘那边的女子来给大家慰籍一番。    ☆、决定   关内募集到的铁匠终于赶到了!铸造营一下子热闹了许多。陆枫丹带着阿愁,与工匠们商量兵器修补重锻的事宜。不少工匠操着熟悉的家乡话,让阿愁多少有些惆怅。算一算已经好几年不曾回过家、回过棠溪了,记忆里的一草一木却还是那样清晰,仿佛一闭眼就能看到穿城而过静静流淌的小河。近百年来,整个棠溪都是由莫家挑头,带领数十家大小铁铺一齐为朝廷打造兵器。这些刀剑的规格质量皆由莫氏当家人监制。莫家衰落后,棠溪的工匠们群龙无首,交出的兵器自然良莠不齐。铁匠们偶尔提起莫氏,言语中都充满了惋惜。阿愁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心里七上八下,还好陆枫丹没有提起。   了解了铁匠们的情况后,穆先生给他们指派了任务。阿愁听他安排合理,头头是道,每一项都分别设置了负责人,对这个跟自己父亲一般大的男人心生佩服。兵器修补的事情有了着落,众人一颗心落下一半。陆枫丹向穆南山使了个眼色,穆先生便寻了个缘由将匠人中威名最高的一位请了出来。待到无人处,陆枫丹将佩剑拔出,诚恳的对那铁匠说到,“郝师傅,我陆某另有一事相求。这把剑乃先父遗物,当今皇帝钦赐,随先父南征北战一向所向披靡,我亦觉得十分应手。最近突然有一些断纹,我想劳烦师傅看一看,可有何修补的方法没有。”   那郝师傅接过长剑仔细一看,啊的一声,“将军,这可是大名鼎鼎的照夜寒?” 陆枫丹点了点头,郝师傅便眯着眼看得更为仔细。三道缎纹初时细如牛毛,几不可辨,如今却越发明显了。郝师傅摇摇头,为难道,“莫家刀乃精钢叠炼所致,是以外刚内韧。这种技法虽不是莫家独创,然而锻刀最讲究淬火,淬火最讲究淬液。莫家的淬火技法秘不传人,我只怕老朽贸然为之…纵然可使表面上看起来完好如新,却难保不成为俗物,毁了这一代名剑呐!到时莫说将军无良剑可用,要是当今皇上若知道了怪罪下来,老朽我可担当不起啊!”   听他这样说,陆枫丹难掩失望。一旁穆南山不甘心地追问道,“那依先生之见,可还有其他人能将其修复?”   郝师傅摇摇头,“他莫家祖传技艺,别人如何能知。除非能找到莫家这一代继承人。不过...我劝将军再寻一把好剑吧。”   陆枫丹挥了挥手,穆南山便嘱咐郝师傅莫将此事传出去,否则以军法处置,吓得郝师傅脸色煞白,连说不敢。郝师傅走后陆枫丹唤过与守卫们站在一起的阿愁,面色沉重,几番欲言又止。阿愁大约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自己终究是个女孩子,虽然常以男装示人,到底不是男儿。当她长大到足以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爹就不再带她进铸剑堂了。那火炉边匠人袒胸露臂叮叮当当的画面只封存在儿时的记忆里。   “阿愁。” 陆枫丹开口,脸色十分难看。阿愁迟疑了一下,后边的守卫立刻凶神恶煞的瞪过来,阿愁毫不示弱地反瞪回去,却还是紧跑两步跟上了陆枫丹的脚步。“有没有可能…找到莫延?”   ...   陆枫丹收回视线,双眉紧蹙,声音不自觉高了起来,“任性也要有个限度!你知不知道,他一个人已经危及到整个国家!” 栗色的眼睛里凝聚风暴,那浓浓的指责让人几乎抬不起头,“毁了祖上的基业是你莫家的事,可是!国家如此危难,士兵们皆以命报国,他却在游山玩水!简直是愧为男子、愧为大汉子民!”   此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阿愁简直不敢相信,只觉手脚冰冷、声音都打着颤,“收、收回你的话…我命令你收回你的话!你知道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哥!”她冲动的恨不得上去动手,两边的守卫岂能容这般放肆,一齐拥上去擒她!阿愁疯了似的乱踢乱打,大喊大叫:“你认识我哥吗?你了解他吗?我们莫家——毁不毁关你什么事?凭什么说是我莫家毁国?天大的笑话!皇帝老子是干嘛吃的?你这个镇北将军又是干嘛吃的?!”   陆枫丹两眼冒火,直接一把将她从混乱中拎起,吼道,“那你说!那个该死的莫延不好好在棠溪铸剑,到底死到哪里去了?!我派人去关中找了他一年多!一年多!!一点音信都没有!他是成心让兄弟们回不了乡吗?!”说到最后一个字已近咬牙切齿,周围的人都瞬间噤若寒蝉,生怕无名之火一个不小心烧到自己头上。阿愁楞了一下,突然心上一痛,就像被人重击一拳,泪水刷刷的掉下来。多奇怪呀!她不是痛恨着莫延这个名字吗?这个名字,除了娘亲,连爹都不愿再提起。为什么当别人诋毁这个名字时,自己还这般愤怒呢?   莫家几代人丁单薄,传到父亲这一辈,病病歪歪得哪里像个铁匠!所以爷爷才给起了莫世安这个名字。待有了哥哥,倒是健康聪明得紧。她爹也不知是哪里抽筋,给起了个莫延的名字,希望能延承血脉。可是莫延、莫延,根本就是传不下去的意思好吧!   莫延,莫家唯一的儿子,她的哥哥。本该集万千宠爱的长大,顺理成章的接过父亲手中的祖业,为天下铸兵锻剑,却在七岁那年意外殒命!而原因,就是为了救起掉下池塘的她!为什么?为什么!她本就是多余的。哥哥才是那个众人眼里最重要的人!为什么自己没有事,他却染上风寒死了呢?虽然那时的记忆所剩无几,连他长得样子也模糊不清。但从此以后,下人看她的眼神都仿佛透着责备。仿佛不断追问她,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   母亲已经不再年轻,父亲开始不得已纳妾。每一位新姨娘抬进门,阿娘都把自己关在屋里,精神愈发癫狂。“延延!我的儿!你在哪里?”阿娘会游魂一样的彻夜寻找,只有当她扮成男孩模样,阿娘才会平静下来,搂着她满足的说,“我的儿!我唯一的指望!”   每年到哥哥的忌日,爹会背着娘领她去祖坟里祭拜。爹一个一个的给太爷爷、太太爷爷们磕头,口中喃喃有词。可或许是哥哥的死激怒了神灵,爹再也没能再得个一儿半女,却在五十多岁的时候气虚而死。   按家乡规矩,七岁的孩子还未有灵魂,不得大办丧事,不得立坟,于是哥哥的遗骨就先埋在了属于父亲的穴里,不曾有碑。再加上她的男装扮相,渐渐的,外人分不清莫家留下的究竟是儿子还是女儿。连后来的下人都开始称她为少主子。她有时候偷偷跑去对着那座葬着哥哥的空坟想,莫延,我一点都不感激你。一点也不!   看她满脸是泪,陆枫丹反倒冷静下来,收敛了一下情绪。他还要指着阿愁去寻找莫延。   “听着。我需要莫延!漠北的将士需要找到他!那一夜敌兵偷袭时,你也在!一个士兵在战场上手无寸铁是什么下场?那交出去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命!也是一个儿子的命、一个丈夫的命,甚至是一个父亲的命!他不可以失踪!他没资格失踪!”他两手紧紧攥住阿愁的双肩,有力的十指捏得阿愁肩胛骨直痛,“阿愁,去把莫延找回来!你一定知道他在哪!”   陆枫丹的眼睛里有着不容拒绝的坚定,透过泪光,阿愁觉得自己还看到了其他的东西。是无奈?是哀求?却让她更加难堪。别开视线,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我多想能把他换回来…如果他能回来…如果我哥能回来…”   “你一定要找到他!他太重要了!知道吗?!”他皱着眉头伸手重重的抹去她的眼泪。   肩膀再次传来重量,然而心里有什么东西比那更重,压得阿愁几乎喘不过气,仿佛每一口呼吸都是欠了别人。   战事有所发展,陆家军决定拔营西进。几万人的军营忙碌起来,卸帐、装车,整军待发。前方探路的骑兵分队已然回报,主帐的作战地图也已经撤走,几个时辰之后,这一片大漠中热闹多时的临时城市即将消失。将一切部署妥当,陆枫丹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唤来两个跟随他多年的亲卫兵。   “这里有一些散碎银两。你往东进了关,凭这个去昌隆银庄领五十两银子做盘缠。这三匹马都是军马,不许卖,要带回来。一路上大龙和六子会负责保护你。”   阿愁呆呆的望着陆枫丹,“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要拔营了,带着你不方便。这两个人都是我亲手□□出来的,我叫他们送你回关内,帮你一起找,早一天找到你哥,士兵们好早一日用上像样的武器。”   他肯放她走!她却一点不开心。阿愁张口欲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吞回了肚子。原本就计划要离开的不是吗?这样不是更好。   看着陆枫丹交待手下的样子,阿愁心里盘算着怎样甩掉这两个跟屁虫。然而又觉得有些不厚道,他毕竟救过她。“照夜寒不能再用了。你最好换一把剑。”她小声说,却也心知谈何容易。   陆枫丹嘴角一扯,就算笑了。其实他笑起来很是温柔好看,只是不常笑。阿愁看得出他的敷衍。傻瓜!拿着受损的剑上战场。都不知道再见时会多几道伤疤!   再见是什么时候?阿愁有片刻出神,他并没有叫自己回来。他需要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早已化作幻影的哥哥——所有人都一样。她没有勇气说出事实。莫家如今只剩下一个不男不女的莫愁,只能任那样沉重的期望一次次落空。   “六子,大龙,找不到人就别给我回来!知道吗?”   “是!”那两个古铜色的年轻人嘿嘿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来。陆枫丹从怀里拿出那把特殊的匕首,抽刀出鞘,刀刃在阳光下幽然发亮,他赞了声“好刀!”,插回刀鞘抛了过来,阿愁扬手接过紧紧攥在胸前,她还以为他会把匕首扣下,作为制约她的抵押呢。   三匹良驹早已被牵出来等候多时。天气微微转暖,风沙却丝毫不减。阿愁翻身上马,忍不住回头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一群副官围着他,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哈!”六子和大龙一声吆喝,三匹马一齐朝东奔去。临走前陆枫丹还给了她一封信函,要她带在身上。沿途若需要当地官员的协助,呈上一封印有镇北将军徽号的亲笔信,多少能讨要点便宜。“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吗?”她不怕死的问,心里有一丝小小期待。陆枫丹看了她一会儿,眯起眼睛,眸子里闪烁着一种特殊的光芒,让她不觉颤栗。“你不会。那些战场的亡魂会呼唤你。他们在你身上下了咒。从死人堆里走回来的人,没有人能摆脱。”   她不信,他只是吓唬人罢了!可是自己却还是中了招,又开始整夜梦见那闪电照亮的荒野,和被滂沱大雨冲到脚边的黑血。   战马果然耐力极佳。在那二人的指引护送下,到第三天傍晚,便能看到关卡了。六子指着远处高高的城楼说,“怕是赶不上进关了!不如在城外找个地方宿下,明儿个一早再进。”城门上重兵把守,城墙外只剩下几座残破废弃的民宅,看得出是连年战事的杰作。三个人找了间还算像点样的屋子过夜。生一堆火,大龙将打来的野兔清理清理,抹上盐巴穿在树枝上烤起来。六子赶马匹去附近吃草。莫愁暗想,进了关口就不会再像上回那般迷路。只需找机会摆脱他俩,自己就自由了!打定了主意,她便放松下来。大龙的手艺不错,兔肉烤的焦黄焖香,阿愁边吃边与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或许是聊天的作用,或许是觉得她不可能在入关前逃跑。今夜轮值的大龙也睡过去了,两人一齐鼾声大作。阿愁迷迷糊糊的睡着,不同以往,这次出现在梦里的,是那夜敌兵偷袭大营的情景。喊声震天,大马弯刀中,陆枫丹挥舞着照夜寒,独自杀敌。匈奴兵越聚越多,陆枫丹一人当关、愈战愈吃力。其他将士都哪里去了?阿愁四下寻找,却只看见满地的断剑残戟。“别打了!快撤啊!”阿愁朝陆枫丹大喊,可是无论她多么声嘶力竭,还是被那喊杀声淹没!照夜寒在月光下泛着青光,那光照在她脸上,让她看不真切。忽然对方阵里冲出一员猛将,抡着一对大锤,向陆枫丹头上招呼去。“小心!”阿愁拼命喊着,陆枫丹似乎也看到了,举剑一挡,谁知那锤一落下来,照夜寒竟瞬间被砸成了三段!分崩离析朝不同方向崩开!陆枫丹愣了一下,就这一迟疑的瞬间,对方全力抡出一锤!阿愁惊醒猛的坐起来,后背全是冷汗!   月光从墙壁的缝隙里照进来。柴堆里的余火缓慢而安静的燃烧,炭灰里尚有橙红色的余温。那两人鼾声如雷,睡得深沉。阿愁拉上衣服,悄无声息的爬起身来到屋外。马匹就拴在外头的树桩上,其中一匹见到有人来打了个鼻响。她解下一匹马,翻身而上,轻轻一带,那马便知晓人意一般安静的往前走。   一轮明月高挂,照得四下犹如白昼。只有北方大漠里才见得到这样银盆似的月亮。信马由缰步上了小岗,便看得见不远处巍巍的城楼。边关明月,总让人莫名惆怅。那两个人没有追出来,估计是睡死了。看来甩掉他们实在易如反掌。用不了几日她就可以像半年前那样,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接下来…去哪里呢?像以前那样漫无目的游荡,走到哪算哪?不会有人发现她的身份。也不会有人知道是她毁了莫家。阿娘,你可满意了吗?   她又想起陆枫丹,抱歉让你失望了。但我可没有许诺过你什么。若有一天你真的死了,若有一天…她想起他肩上的箭伤,开裂的照夜寒,或许梦里的场景就是他的结局。她突然害怕噩梦成真,害怕他真的这样死去,与照夜寒一同死去!   她骑着马彻夜游荡,听夜风唱着低转的号子,直到启明星在天边微微发亮。月亮的光芒逐渐暗淡,只剩下不起眼的银白。远处响起马蹄声,她回头,见那两人终是后知后觉的追了来。阿愁静静的等着他们撵上,那俩人气喘吁吁却又如释重负,让她暗自好笑。   “六子。”她抢先开口,“你说他们现在…到哪儿了?”   “现在?你是说咱们陆家军?”六子狐疑的看着她,见她真的没有逃走的打算,才松了一口气。心里计算了一会方道,“…大概快要过涿邪山了吧。”   阿愁目光投向西边的天际,那一片靛青色的天空也渐渐明亮了起来,她下定决心,幽幽的说,“咱们不必找了。回去吧。”    ☆、迟来的开始   让那两个唯陆枫丹命是从的倔牛一样的人放弃之前的任务着实费了阿愁一番功夫。可她又必须指着这俩人帮她在大漠里指引方向。阿愁绞尽脑汁威逼利诱、连哄带骗,总算让他俩相信她有十分必要的理由折返,并且还是为着陆将军好,为着陆家军好!即使如此,她也没想到,在茫茫大漠中寻找一支几万人的军队,竟是如此困难!   时将日落。前方行进的马匹趟起滚滚黄土,让人满鼻满口似乎都塞满了沙子。陆枫丹看看天色,不经意又想起了那个总是睡不安稳的假小子。算算脚程他们应该早已入关了。他仔细嘱咐过六子进关后要寸步不离的跟着阿愁,务必要把那个叫莫延的年轻人找到。莫愁会帮他吗?还是又会逃跑?她一个年轻姑娘在外闯荡,应该也是焦急的四处寻找兄长吧。不然以莫家世代的积累,怎么可能让一位小姐孤身在外。然而他又没有确切的把握。他想起阿愁脸上似有似无的迷离,她究竟有什么样的心事或秘密?事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唯有相信她。   远处的山头上出现三个黑点,朝着这边迅速移动。将士们纷纷警惕起来,是牧民?还是敌军探子?陆枫丹唤来几位副将,快速吩咐了几句,一小队骑兵拔刀出鞘,兵分两路迎了上去。待双方接触上后似乎只说了几句话,那三人三马便与派出去的骑兵一起奔回来,看样子不像是敌人。   待他们近到足以看清,陆枫丹极度不悦的眯起双眼,那臭小子!她居然擅自跑回来了!白白耗费了十天!   “你最好给我一个完美的理由。” 陆枫丹觉得后槽牙都咯吱作响,手指关节攥得发青。念在她是莫家人的份上,他已经一再破例了,换作他人早该一剑杀了!她竟然不放在眼里,公然耍着他玩!陆枫丹握紧手上的鞭子!   阿愁顾不上回答,事实上,她和六子他们快要七窍生烟了!身上的牛皮囊早就喝干了,嗓子沙哑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嘴唇开裂得生疼!“水…水…”她从马上滑下,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滑倒在地上。有人扔过去几只皮囊,他们仨扑上去拧开盖子一顿狂喝,这才觉得周身粘稠的血液终于又流动起来。   陆枫丹脸色铁青的坐在马上看着这一切,连胯/下的夜风都不安的刨着地。旁边的人都捏了一把汗,以以往的经验,若看到将军这样的表情,就意味着离屁股开花不远了!   “你回来了。我要的人呢?”   “没有人能找到莫延。”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喘着气说,“不要指望他了!”   陆枫丹脸上再寒三分。她难道是专程回来挑衅的不成?   “莫延…他…他早就死了!”   这个混蛋!陆枫丹一鞭子抽打在地上,激起一道黄尘!他派人调查了这么久,根本没有人提过这样的事!可是看到她夺眶而下的泪水在满是黄沙的脸上冲出两道黄泥一般的泪痕,他又担心她说道是真的!   莫愁没想过自己还会哭。在他面前自己怎么变成了个爱哭鬼!她匆忙的拿手背拭泪,却只是将一张脸抹得花猫一般可笑。这一句话藏在她心底,许多年没有人敢问也没有人要听。“我哥死了。”她幽幽的说,“棠溪已经没有莫家了…都是…因为我…”   阿愁低下头,指甲陷入掌心。她原本就没有勇气面对任何一张脸上的失望!何况是他的!莫延,我恨你!为什么你要多此一举呢?她情愿做一个意外死去的女儿,出现在爹娘偶尔的梦里。   众人不明所以,只有少数的几人知道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震惊过后惶恐蔓延开来。陆枫丹想要从她脸上找到哪怕是一丝的恶作剧或是虚假,看到的却只是无法言语的悲伤与愧疚。他仰天长叹一声。原以为离希望又近了一步,如果一切真如她所说,那么一切只是一场海螫盛楼,如今轻而易举的就破灭了。   “你走吧。”他带开马,一眼都不想再见到她。从一开始就应该了解,除了自己原本没有什么人可以指望。   阿愁抬起眼,“不!我想留下来!或许我多少可以帮上一点忙...”   “你会铸剑?”陆枫丹又燃起一丝希望。   阿愁窘了半晌,摇了摇头,只觉得面皮火辣辣的发烫。阿爹临终前只叫她背下了一张配方一样的东西,但她甚至来不及问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有个屁用!” 陆枫丹最后一丝耐心也耗尽,大吼一声,这该死的女人耍了他一次又一次,很好玩吗?胯/下爱驹也仿佛知晓主人的心情,烦躁的打着转儿。他再也懒得掩饰内心奔腾的愤怒,随便一指,“你给我滚!我懒得再看见你!”   “要我滚?!”阿愁蹭的站起来,眼睛里也冒着火,也不想想她是怎么回来的!“当初是谁把我抓回来的!陆枫丹!你个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小人!现在让我滚,告诉你,晚了!”众人倒抽一口气,打了这么久仗,还没见过谁敢跟将军这样子说话!今儿个真是开了眼了!   “军中无女!”陆枫丹咬牙切齿,要不是念在她是个丫头,他非叫人扒了裤子就地来一顿军棍!即使如此,他也有想亲手掐死她的冲动!   哗!众人又议论起来,原来这个气焰嚣张的娘娘腔竟是个女的?   “芸娘她们难道不算女人?”阿愁寸步不让,干脆上前一手抓住他的马缰。   陆枫丹怒极反笑,高挑着眉毛,“哦,你是说,你想留下来当营妓?”   阿愁脸上一白,撒开了手,原来他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开裂的嘴唇淌出血来,她抿了一下,好腥!   “就算我一无是处好了,”她的声音发颤,“也好歹诚心想要帮忙…我莫家的女儿再没用,也轮不到你来侮辱!陆枫丹,你让我觉得恶心!”她扭头想要寻回自己的马,才想起来马也是他的!当即摔了缰绳,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你上哪去?” 陆枫丹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太久的边关生活,他也真是气昏了头。   “滚出你的视线。”阿愁冷笑着,脸上有着和他之前一样的傲慢。一开始就不应该来漠北,更不应该这般莫名其妙的打乱自己的计划——如果自己有的话。   “你这样明天就会死在荒漠里。”他皱眉,驱马追上她,总不能真的让她一个女人走回去,这个麻烦精!   莫愁回过头,脸色臭得像块石头!“你说的不错!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回来告诉你真相吗?我就应该在关内过我的逍遥日子!让你在这里盼得望眼欲穿,直到有一天被匈奴刀劈死!”   这家伙居然诅咒自家将军!陆家军的将士们炸窝了一般怒不可揭,咒骂着、敲击着盾牌,要不是主将尚未发令,分分钟冲上来把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子乱刀砍成肉泥!他二人却在喧杂中各自转着心思。阿愁忽然觉得可笑。他要的是莫家的铸剑师,而自己却空顶着莫家的姓氏毫无用处。早知这样,阿爹又何必传她秘方?陆枫丹则心下一凛,她说得是事实。她肯回来告诉他真相,想必也是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   穆南山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如果莫姑娘说的是实话,那么她就是唯一见过莫家铸剑法的人了。咱们军队里多一个人不过多一副筷子,就算是她帮不上什么忙也损失不了什么。终究还是咱们划算多些。” 穆南山挥手示意众人安静,扬声问道,“莫姑娘,感谢你能据实相告,只是你为什么有家不回,却要跟着我们呢?行军打仗可是很苦很危险的!”   莫愁被人问中心事,气势立时弱了几分。她转开视线,终于有些女孩子的扭捏,“我就是不想回家…我,我,我不怕辛苦!”   明明是被死人吓到不敢睡觉,却偏偏扮出一副强硬的样子,这样瘦弱的身板,却也曾几次穿过茫茫大漠。陆枫丹心里叹了口气。既然穆叔都建议留人,他也没有必要驳了穆叔的面子,可是一个女孩子又能指望多少?无非是死马当活马医。他沉默片刻,叫来铸造营统领薛平贵,交代将阿愁编入铸造营打杂,夜晚则与营妓共息。薛富贵一脸不赞同,勉强领命。阿愁怔怔的听着,飘忽悬荡着的一颗心终于仿佛落了地。她只是暂时…厌倦了一个人游荡。   漠北的日子虽然艰苦,对阿愁而言却并不枯燥,她缠着郝师傅为师,郝师傅勉为其难,也就教了她一些锻铁的基本技法。陆枫丹没有宣扬她的身份,她也极少提起自己的姓氏。她肤色古铜,个字又高,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再加上十分努力,铁匠们也就接受了她,亦教了她不少东西。渐渐的,一双手仿佛有了灵气,锻打出的铁器越来越像样子。陆枫丹更加重视铸造营,对众匠人皆以诚相待,恳请诸位为国家尽力。众人十分感动,扭成一股绳,在不断的努力下,铸造营慢慢的开始发挥效力,从修复兵器,到回炉重造,多少缓解了一些紧缺的兵器问题。芸娘对阿愁很是照顾。一开始阿愁非常排斥,后来惊讶的发现,营妓并非都是低贱不知廉耻的女子,像芸娘就是朝中官员被降罪后惨被牵连的家眷。这些女人知书达理,忍辱负重,承担了许多浣衣、针线、照料伤员等活计,如姐如母,士兵们亦不愿轻辱。   即使不用上场杀敌,阿愁也能感受到战事的残酷。堆积如山等待修复的弓箭刀戟,源源不断负伤的士兵,还有那双方用敌方尸骨夯起的一座又一座巨大的京观,掩埋己方尸骨的忠骨坑。曾让她彻夜揪心难眠,或悲伤流泪,渐渐都化作平常。天冷的时候炉温不够,便收集战死的人骨做燃。马革裹尸是每一位将士随时准备迎接的命运,又岂会吝惜身后的皮囊!   上一次出战回来,照夜寒身上的断纹迸出了缺口。陆枫丹无奈只得再带一把短剑,以备不时之需。   又是一轮明月当空,阿愁揉了揉酸肿的小臂,抽出一把刚刚修复的长戟,在月色下舞起来。她想起阿爹曾经练百样兵器时的样子。阿爹身体文弱,却会使兵器谱上每一样兵器。莫家祖训有云,知其法而能精其造。那时候阿爹总是练得气喘吁吁汗落如雨,却常常对她说,欲铸一把好剑,必先体会用剑者的心情。戟不愧是步兵装备最多的兵器。上有矛可直刺,侧有枝可推、可啄、亦可勾。尤其是长长的木柄加大了攻击半径,若是力大无比的勇士抡起来,那真是横扫千军、人马皆伤!如此完美的兵器原本占尽优势,一度将匈奴赶得漠南无王庭,无奈从早些年一位大将战败投降匈奴后,戟也被传了过去。匈奴军在边境掠走了大量铁匠,为其打造战戟。自此汉军失去了优势。   初夏的夜风吹得火把摇曳起来,连带着映在地上的影子东倒西歪。营铺里的兄弟都去休息了,只有远处大帐还灯火通明,不时还有巡卫小跑着经过,最近一直都是如此。直练到薄汗微喘,阿愁才停下手来,方才察觉似乎有一道目光一直盯着自己。她还以为是李阿牛,回头一看,却发现竟然是有一阵子没见的陆枫丹孤身一人站在阴影里。月光皎洁,他衣服上似乎沾着新血,头发微散,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已,难道是刚带兵回来?   “你、你又受伤了?”见他盯着自己不说话,阿愁只好开口,想到之前他肩上狰狞的伤口,不禁哆嗦了一下。   他直直走过来抓住她的手腕,声音里带着一丝挫败的怒意,“步伐要踩实,腰才能用上劲儿!软绵绵的像个什么样子!”虽然有不错的武功底子,但是长兵器用起来毕竟还是不同。阿愁让他摆弄得有些不自然,挨得这样近,虽然习惯了与铸造营和其他营的兄弟们勾肩搭背,她却还是觉得心慌意乱。   他突然伸手顶在她后腰,“这里绷直!”   阿愁却一缩身躲开了去,一颗心兔子似的乱跳。   陆枫丹也仿佛意识到这样的姿势太过亲昵,气势软了下来。尴尬了片刻才转而嘲弄道,“看来铸造营还是太清闲了,还有功夫下来练功。”   阿愁不想与他争吵,老实答道,“…我只是想知道…在战场上用戟的心情。”   陆枫丹也沉默了。用戟的心情,只有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才能体会。血肉横飞的不是对方就是自己,那七尺长戟,如何挥,往哪挥,都决定着明天的太阳是否还能在眼前升起。   他再一次上前,这一次双手穿过阿愁阿愁的肩膀,坚实的握住她手中的长柄,把她圈在臂弯里。“来。”   阿愁浑身一僵,只能随着他挥动、转身。即使这样,戟枝也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呼呼生风。她偷偷抬眼,他的侧颜像刀刻的一般,紧抿着唇,身体绷得像一张拉紧的弓,恨不得连眼神都灌注了力量!她顾不上心慌,手掌中自然传来一股杀气,逼的她全身心的去体会。枪尖刃脊处,她仿佛看见面前的敌人怪叫着倒下,亦仿佛看见对方的弯刀朝着自己劈砍!手中秉持的是唯一的依靠,在滚滚硝烟中杀出一片生的天地!在某个瞬间,阿愁有一种奇异的错觉,她的意识仿佛附身在这把生铁打造的兵器上,又或许是戟的记忆流淌进她的脑海。等待、拼杀、承受、毁灭、直到某一天被某一双手扔进炉火,在水火交融和千锤百炼中重生,走完一个轮回。   待手中的兵器停下时,她心神激荡得不能自已,久久难以回神,却惊觉自己紧紧的贴在陆枫丹的胸前,连呼吸都那么一致!   夜色似水。他高高的眉骨投下阴影,更显得眸色迷离。   “谢、谢谢。”她讷讷地,暗骂自己怎么这般扭捏。   “没什么。” 陆枫丹松开手,心情似乎平和了一点。“如果你想学习其他兵器的用法,可以随时来找我。”   “我可高攀不起。”阿愁退开一步,自嘲道,“你是堂堂镇北将军。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铁匠,还是个没有前途的女学徒。”   “可我需要的不是铁匠。”陆枫丹直勾勾看着她,毫不掩饰眼中的盼望,“我需要一个铸剑师。天下第一的铸剑师!你懂吗?”   阿愁闻言拉下脸,“将军真是高估我了。”说着就想转身离开,却被陆枫丹牢牢拉住。   “阿愁!你一定要做到!我命令你!”   “你——放开!”她挣扎不开,愤怒的叫着,“我告诉过你了!莫家已经没有传人了,我又不是莫延!”   “但你是莫愁!”他不肯松手,跟她对吼,“你也姓莫!古代的莫邪不也是女子?同样姓莫,你也可以像她一样!”他干脆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迎向他的目光,“听着,莫愁,你与莫延有着同样的父亲、同样的祖先,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为什么你不能成为跟他们一样优秀的铸剑师?为什么!!”   阿愁完全被震住了,从没有人对她这样说过!她早就习惯了下人和姨娘们切切私语,说莫家完了,毁在她的手上!他不是也曾觉得她一无是处?   “别开玩笑了,”她的声音在颤抖,“这种话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   “是吗?”他钳着她的肩膀,手指几乎捏断了她的肩胛骨。“可是我相信!即使没有照夜寒、没有像样的兵器,我也相信能打赢这场仗!我必须相信!阿愁!我必须相信!”   四野虫吟声声。巡夜的士兵踏着坚实的步子。今夜有什么特别?为什么被这目光蛊惑,却又为他话里的苦涩而心疼?“…我要怎么做…才能成为最好的铸剑师?”她平静下来,呆呆的望着他眼里荡漾的月光,觉得心上某一处泛起了涟漪,却又有些酸楚。   “我也不知道。”他放开她,却接过她手里的戟,修长的手指抚过闪着银光的侧刃。“我只是突然有这种感觉,说不定有一天你会打造出一把举世无双的宝剑。说不定...你才是我要找的人。”   “阿愁——阿愁——”远处传来芸娘的声音,阿愁回过神来,“我 、我要回去了。”她惊慌的夺回长戟,把它放回原来的地方,却又失手打翻了堆在一起的其他兵器,乒乒乓乓的散落一地。   陆枫丹没再说什么,只是上前帮她一起收拾。   “阿愁!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去?咦?见过将军。”芸娘刚好寻来,见到陆枫丹忙施了一礼。   “嗯。我正好过来看看。” 陆枫丹站起身正色道。“时候不早了。你们也回去休息吧。”   回帐的路上阿愁低着头一言不发,芸娘也识趣的不曾说话。直到躺在塌上,脑海里还是不断回放那句话。阿愁,你会成为最好的铸剑师。阿愁,你才是我要找的人。是吗?是吗?她摩挲着掌中日渐厚实的茧子,握了握贴身的匕首。那是阿爹离世前最后交给她的东西——代表着一个家族的使命。    ☆、钩与戟   入秋,匈奴举兵来犯,铸造营中有编制的士卒皆需上阵参战。阿愁与营里三十余名铁匠一起,担起了修复兵器的重任。形势紧迫,通红的炉火昼夜不息,逼的阿愁不得不尽快独当一面,常常连净身的功夫都没有。芸娘有时候忍不住心疼,说这打铁怎么能是女孩子的活!阿愁反笑道,“你一天到晚洗得手脚开裂,难道就是女孩子的活了?芸姐,你若嫌我身上脏,我搬去睡通铺便是!”气得芸娘笑骂道,“老实着吧!越说越没个女孩子样子!将来可怎生嫁人?”   一连几个月,两军在大漠里迂回交战,迁营、驻扎、设炉、锻打,周而复始。北风愈发凌烈,若赶上暴风雪,便连铁也难以烧红。阿愁想起小时候家里曾造过一座鼓风炉,炉膛比平常要高,以人力控制送风,温度极高,用以炼制铁水,便按照记忆把图纸画下来给郝师傅看,并说了用简易鼓风高炉代替普通炉回火的想法。郝师傅拿着图纸看了又看,最后打量着阿愁说,“行啊你!丫头,这招打哪学来的?”阿愁一笑,随便扯了几句敷衍过去。   郝师傅于是在阿愁的图纸上进行改进,最终设计出一种简单可拆装的鼓风炉,迁营时可分解成几部分由马匹牵拉,到达营地后只需一天即可安装完毕。最重要的是,可防风、保温,回火迅速。阿愁的技法日渐娴熟,重锻回火的兵器规整耐用,淬火的技术也越来越娴熟,有时那些匠人还要反过来问她。记得很小的时候她还不明白打铁的含义,好奇的问阿爹为什么要举着东西放在炉火上烧,是要做饭吗?那时阿爹拽了拽她耳边的髻发,夸道,“阿愁真聪明!打铁跟做饭是一样的!放点这、放点那、火候一到就出锅!只是什么都要恰到好处,做出的饭菜才香呀!”她一直以为那是阿爹笑她童言无忌,如今想来才知道阿爹的话里其实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道理。   这几日,陆家军且战且退,士气十分低迷。一打听才知,原来是遇上了敌方一支同样配有戟的匈奴军。单有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匈奴兵原本骑射胜于汉军,再将戟配以骑兵,冲杀刺挥,步入步兵阵中即时无人能挡!待两侧骑兵来救,对方早已回撤,十分难防。一场比拼下来,士兵死伤者众。主帐那边彻夜商议对策,一时也想不出太好的办法。   陆家军退据一处险要,以机弩顽守,略作休整。不少士兵都负了伤,曹军医忙得见不到人影,芸娘带着一干女子没日没夜的在伤兵帐里帮忙。   阿愁抽空去那里看了看铸造营受伤的兄弟。却越看越是压抑。断腿断脚都算轻的。有的人直接被快箭射成了刺猬,趴在地上干等着咽气。   “阿愁!”有人招呼她,怎么听着还挺高兴。阿愁一回头,正对上李阿牛没心没肺的笑脸。“你也受伤了?”李阿牛从出关之前就认识了阿愁,对她十分好,阿愁虽然有时嫌他没心没肺,对这份真心心里还是感激的。   “我没事!你别担心!”   阿愁迅速打量他一圈,果真只有几处擦破了皮。“你没出战?”   李阿牛听这话十分不高兴,“谁说的!我都打了好几场仗了!还杀了两个蛮子呢!”   阿愁有些惊讶,这阿牛种地干粗活是一把好手,就是心善胆子小,若说作战多么骁勇她就有些不信了。“你倒是运气好。”善有善报,他能全身而退,阿愁打心眼里替他高兴,却又不知道能这样多久。“一定要小心,知道吗?”   李阿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自从知道阿愁是个姑娘,他越发容易脸红了,尤其是一想到她之前还曾跟自己睡过一张通铺,哎呦!不能想!鼻血又流下来了!   “你怎么回事?真的没有哪里受伤吗?”阿愁想找一些纱布阿草纸阿什么的给他,可惜早已用罄,只好给他随便抓了把草木灰。她不想看到连他也受伤!这几天下来,太多的鲜血让每个人神经崩得紧紧的,连呼吸都觉得十分压抑。   “我真的没事!” 李阿牛胡乱抹了把鼻子,笑得什么似的。“我有护身符,能保命的!”   “护身符?”   “嗯呐!你知道不,第一回上去的时候我都快吓尿了!那个支楞八叉的戟我又用不来,于是多带了一件顺手的家伙去,你猜是啥?”   阿仇摇摇头。   “就知道你猜不着!”阿牛面有得色,“告诉你,我带了个咱营铺里的钩子,就是那种扒拉炉料的那种,结果老管用了!”他连说带划,“柱子胆子大,我就跟着他。结果打着打着不知道从哪窜出来一群骑着马的匈奴蛮子,使得家伙跟咱们一样!但人家骑在马上,咱们两条腿站在地上,几下子就被人撂倒一片!”他吞了口唾沫,眼睛睁得溜圆的,“我的家伙也被打飞了!我一急就掏出铁钩乱挥,结果勾到蛮子的家伙,一使劲你猜怎么着!竟然连人带家伙都拽了下来!那匈奴蛮子还不肯撒手,要跟我拼力气,结果正好柱子过来从后面给了他一下子,噗的一声就把人打死了!哼都没听见哼上一声!”   阿愁想起那一夜匈奴弯刀挥在头顶的情景,不禁打了个哆嗦。阿牛平时话并不多,只是跟阿愁特别热络。“后来呢?”   “后来我就学聪明啦,回回都带着这把钩子。实在不行了就胡乱挡一气!就可惜挡不了飞过来的箭。”他呵呵笑着,“阿愁,我厉害不?柱子说杀十个匈奴蛮子就可以领赏钱了呢!”   阿愁愣愣的看着他,脑子飞转。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铁钩有这么大的作用嘛?但阿牛到底有多大本事她是知道的。如果他能从容的全身而退,那想必是有些用处的吧…   回到营铺里,阿愁总想着这件事。她索性拿了一把铁钩,另一手握着戟头左右比划起来,几乎是立即的,铁钩钩住了戟的侧支,怎样也甩不掉!除非一方脱手!阿愁蹭的站起来,原来如此!再一细想,若两人都站在地上,那便是拼谁的力气大了。如果一方骑在平坦的马背上,手脚都无处使力,那岂不是一下子就被拽了下来!   如果每个士兵都配有一把铁钩…这个想法一旦炸开,便越想越可行!她激动不已,暗自再推敲一遍,举着家伙就往外跑!   “李阿牛!”她飞奔回去拉上他就走。“你立功了知不知道!而且是大功呢!”她比他还兴奋,倒让阿牛一头雾水。   “阿愁,你拉我去哪儿?”   “去告诉将军!”   “啊?不成不成,你饶了我吧!要让人知道我偷拿了铸造营的东西,君侯大人还不杀了我呀!”   阿愁不由分说死活把他拽到大帐前,却被守卫拦住。“什么人?”值班的二人并没见过阿愁。   “我要见将军!”   “你们这两个士卒真有意思,将军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吗?!”   “我有重要的事要报告!”   守卫嗤笑一声,“去去去!你们哪个营的?有事找你们统领去!”   “陆枫丹!陆枫丹——”阿愁懒得跟他们废话,干脆扯着脖子叫起来,吓得李阿牛脸都白了。   “哎——喊什么!”守卫见她大叫也毛了,里面个个都是参将,哪里由得两个毛头兵搅事!   “陆枫丹!你出来!有办法了!你不听可是要后悔的!”阿愁仗着身子灵活边躲边喊,阿牛可就没那么幸运了,结结实实被困了个粽子。   这边动静闹得挺大,不一会就围上来一群巡卫,阿愁一手拿钩一手挥戟,众人也拿她没办法,全当她疯了。好在陆枫丹也真被她叫了出来,后面跟着一大群副将,乌青着眼圈扎邋着胡子,几天没合眼的狼狈相。   “闹什么这是!”便有人喝道,“再吵吵拖出去杖毙!” 陆枫丹脸色也没好到哪去,皱着眉头问到,“怎么回事?”   “有一件兵器可以克制持戟骑兵。”阿愁深吸一口气,“就是这个!”   众人看着她手里扬起来不过是把铁钩,都哄骂起来,有人还记得阿愁,嘲笑道,“打仗的事你个娘们懂什么?难道咱连绣花针也得拿上去拼了?”   阿愁被说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向陆枫丹,见他也没当回事,心里发急,“你们不信?好!”她一个冲步窜到李阿牛面前,长戟一挥,李阿牛顿时闭眼惨叫一声,本以为小命休矣,却发现身上的绳索松了,忙挣脱开来,“阿愁!你干嘛!”   阿愁也不回答,扬手将铁钩抛了过来,李阿牛下意识的接住,正想说话,耳边呼呼生风,只见阿愁举戟当面劈来,立时吓得脸也白了,举勾一挡,架在半空!几乎是立刻的,铁钩将戟首牢牢锁住,阿愁挣了几下都抽不回来,咬牙吼道,“撒开!”   “哦!好!”阿牛连忙一松铁钩,让长戟退回去,谁知阿愁卷土重来,又横劈了过来!   阿牛边挡边求饶,阿愁却没听见一般连连进攻,好几次阿牛躲得慢一些都险些被她劈到,吓得阿牛哇哇大叫,“阿愁!你玩真的呀!”   众人一开始笑着看热闹,渐渐都笑不出来了,只见阿愁每招每式都标准有力,可只要一碰上铁钩便被被死死绞住,难以回撤!“乖乖!”一根再普通不过的铁钩,居然使得长戟毫无用武之地!每个人心里都一机灵。   然而铁钩毕竟只能防御,却无力还击,陆枫丹看了一会儿,突然从身边守卫手里要过一把长刀,瞅准时机向阿牛抛了出去。阿牛接过刀,却不知所措,仍是忙着挡来档去。“砍她!砍她呀!”众人有看出端详来的,纷纷支招,“勾回来!砍上去!”阿牛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下意识左手使钩钩住阿愁的长戟,往旁边一带,阿愁就被他整个人拖了过来,两手还死死拽在长柄上!“啊——!”李阿牛大喊一声,右手的长刀虚砍下去!这一下,阿愁如入绝境,不撒手,立时毙命刀下;若撒手,武器被人缴去,若在战场上,那也是必死无疑!   当一声长戟脱手被甩到一边,阿愁就势一个翻滚闪到一旁,如果阿牛不是手下留情,那这一下就是非死即伤了!她脸色也煞白,不断喘着粗气。“对不起!你没事吧?”阿牛举着铁钩和长刀,一脸担心。   “我试试!”“这家伙还真管事?”众人见状跃跃欲试,纷纷要来铁钩比划。“可这钩子怎么能当武器?带上场去还不得叫敌人笑掉大牙?”   “怎么不能?”阿愁鼓着眼睛,“兵器谱中尚有护手钩,墨子备穴篇里也曾提过,为铁钩钜长四尺者,以钩客穴者!”   穆南山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沉吟道,“如果对方是匈奴的骑兵…”   “一定会被拖下马来!”阿愁站起来,两眼放光。   一边便有人分析,“可是咱们总不能把所有的戟都换做钩和刀,打造这么多兵器根本来不及,远水难解近渴呀!”   “这个嘛,倒可以用阵法弥补。”穆南山抚着须,“咱们原本就有长刀队,只需给他们配上铁钩,编成小队分布在步兵阵列里,若遇匈奴兵冲撞其他人先退开,相信可以发挥一定效力!”众人听军师这么说觉得更加可行,一时信心大增,都欢呼起来!   “去把薛富贵叫来!”立时有人撒开腿去请铸造营的薛统领,薛富贵之前刚得消息说阿愁和李阿牛在主帐前闹事,正气急败坏的赶来,现在又见大家喜形于色的样子彻底糊涂了。   “老薛,我要三千把铁钩,你要多久能打制出来?”   “吓?” 薛富贵一头雾水,“要那么多铁钩干啥?咱也没那么多料呀!”   “能造多少把?”   “这——把废掉重打的铁器全算上…约莫一千来把吧!”   “好!就要一千来吧,要打多久?”   薛富贵揣摩着将军的脸色,“十、十来天?”   “七天!我给你七天!这七天别的都给我停了!缺人手你说话!七天后我要见到一千把铁钩!”   薛富贵瞠目结舌,这是哪一出呀!“是!”硬着头皮接下了任务。   营铺里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风箱一刻不停的呼呼鼓着,能烧火的东西都拿来填了炉料!大锤小锤叮叮当当日夜不息,若有人累得挥不动铁锤,便立刻有人替换上来!一把把铁钩打制了出来,为增加握力,还在手柄部分握成了圈!到了第七天的时候,阿愁觉得一双臂膀针扎一般的痛,铸造营的每一个人都咬牙挺住,终于交出了一千把铁钩!   士兵们也跃跃预试!这七天来,不论对方如何挑衅,陆家军就是不出战,每个人吃饱睡足,长刀队操练了新的招式,并编排成小队穿插在步兵之间。终于到了反攻的时刻!   这一天早上吹了一夜的大风将将止住,匈奴兵照例前来挑衅,却发现汉军已列队相迎,守候多时,匈奴统帅哈哈大笑,心想这一次终于能大败汉军回去向单于邀功了!仍旧照搬之前的战法,弓箭手第一轮冲锋像两侧推开后,操持长戟的骑兵如同野狼冲击羊群一般冲进了汉军的步兵队伍。然而这一次,冲进去的骑兵就如同陷入流沙中一般,还没来得及挥舞几下,便纷纷栽下马去,空留惊慌的马匹站在汉军阵里,偶尔有没被拽下马去的匈奴兵,却也因丢了兵器,还未来得及抽弓搭箭,就被手持长戟的汉军挑了下去。汉军很快恢复了阵型,连失去主人的匈奴马都被迅速牵走。匈奴统帅大感奇怪,却也没看清怎么回事,还是亲自率领所有骑兵向汉军冲去!   两军交汇,立时马嘶人喊、战成一团!这回匈奴统帅总算看出了异样!只见汉军中多了一些手持铁钩的长刀手,他们手中奇怪的铁钩可以用来架住匈奴弯刀,另一手还可以独立攻击,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们专挑手持长戟的匈奴骑兵,手中弯钩一挥,便死死绞住戟枝,就势一拉,马上的骑手就被拖下了马,随即手起刀落杀人于马前,就如同宰羊那般利索!不过半个时辰,已找不到挥戟的匈奴兵,接下来步兵戟手开始围击剩下的匈奴兵,混战中弓箭派不上用场,弯刀没有对方的长戟那么长,两翼包抄上来的汉军骑兵又断了后面的退路,匈奴首领杀红了眼,想要冲出一条血路!眼前一片戟戈的丛林,突然他胯/下一疼,低头看见斜后方伸出来的一支戟割住了自己的大腿,他大喊一声挥刀砍断了戟杆,另一支又从左方挥了过来!他用刀一格,那戟枝突然倒勾回来!眼前猩红一片,这便是他临死前看到的最后景象!    ☆、家的方向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久违了的沸腾!这一战不但缓解了汉军被动的局势,更在所有人心中投下希望的曙光!回营盘时将士们振臂高呼,长刀队的勇士们得到英雄一样的待遇!谁能想到,这不起眼的铁钩竟然成了克敌利器!陆枫丹未及卸甲,带着将士们直奔铸造营!营里的兄弟们累惨了,不少人随便扒拉个地儿直接倒下打盹,见到将军凯旋归来,又一股脑爬起来兴奋得询问战场上的情况。   陆枫丹在欢腾人群中一眼看见阿愁,她也累的脱了形,脸上却是少见的灿烂。 “好样的!”他大步走过去,握住阿愁的两肩用力一拍,“啊——”阿愁突然惨叫,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陆枫丹抓住了她。   “怎么回事?”她的脸痛苦地皱成一团,抱着右肩,疼得连话都说不出。陆枫丹诧异,旁边郝师傅解释道,“这样没日没夜的锻打,男人的膀子都受不了,何况是个女娃娃!”   陆枫丹掀开她的衣袖,见她胳臂上用布条紧紧缠了一圈又一圈,从手指一直缠到肩膀,众人心里都有些不忍。她终究是个女孩子,还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家族的小姐,却在这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的军营里像个男人一样做着最粗重的活计。他解开她手上的布条,阿愁见状想抽回手,却稍有牵动臂膀就疼痛难忍。布条之下是一双伤痕累累的手,血泡落着茧子,惨不忍睹。   “快用药酒疏散疏散,皮肉伤是小事,别伤着筋骨!”其他师傅也觉得不忍心,这几天也真是难为了这孩子。   “曹平呢?哪儿去了!” 陆枫丹一扫之前的畅快,锁这眉喊。   “我没事!曹军医一定是忙着处理伤员呢!别麻烦他!”阿愁不习惯被这么多人看着,忙试图放下袖子,掩住胳臂。“何况这几天铸造营的师傅们比我还辛苦,要说也是该大家一起休整——”正说着两脚突然腾空!   “啊——!陆枫丹!你干嘛——放我下来!”发现自己被人拦腰抱起,阿愁又急又囧,所有人都看着呢!这叫她以后还怎么在营里混!   “你老实一点!”陆枫丹抱着她往外走,才说她是位小姐,她就又踢又叫的像只撒泼的骆驼,要不是胳膊看来真使不上劲,他几乎抱她不住!   众人见状大声嘘哄起来,阿愁觉得面皮快要冒烟了!咬牙道,“你这样叫我——怎么做人!”   陆枫丹倒不以为意,反而朗声说道,“这一回你立头功!谁敢说三道四?以后谁要是想出这样的法子,我陆枫丹就是抱着他绕大营走一圈又何妨!”众人一听都纷纷附和起来,便有人带头高喊起阿愁的名字。   曹军医被找了来,给阿愁又是理疗又是按摩,弄得阿愁都不好意思起来。“我本来不想麻烦您的…那么多伤员都比我重…”   曹平笑道:“阿愁姑娘,你就别谦虚了!你的事我听说啦!你是咱陆家军的铸剑师,怎么也不能叫你这条膀子废了呀!”   “铸剑师?我?”阿愁愣了一下。   “是呀!这铁钩做兵器不是你想出来的吗?”   “不、不!这法子是李阿牛想出来的!我只不过是告诉了将军而已。再说后来那一千只铁钩是铸造营全体师傅和兄弟们一起打的!哎哟——疼!”   曹平微微一笑,手底下柔上三分,“就算现在不是,将来也会是的!”   这一句话,将阿愁心里塞得满满的。她低下头不再言语,心里头却反复回想。你是咱陆家军的铸剑师。现在不是,将来也一定会是。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听到这句话,甚至从没期盼过!如今乍然从他人口中听到,那一份沉甸甸的感觉是什么?那眼眶温热的感情又是什么呢?   主帐里论功行赏,李阿牛连升三级,赏银十两!乐得他合不拢嘴,打算分出几钱买酒喝,剩下的攒起来等将来回乡买块地。铸造营的匠人和士兵也犒赏丰厚,炊事班打了几头野黄羊准备给大伙开荤,晚上一定要好好庆祝一番!问到阿愁时,她却说不出想要什么!   “我要是你就要个官当当!”   “哎,她一个女孩子当官干什么!”   “还是要银子吧!银子最实在!”   大家七嘴八舌的帮她出主意,阿愁抿着嘴笑而不语,却觉得比当官领赏还要满足。“我要什么都可以嘛?”她眼睛转了两圈,却不好意思说出口,目光在人群中一扫,看见芸娘,忙走过去趴在她耳边耳语,说完自己都脸红了。芸娘扑哧一乐,让众人越发好奇,“阿愁你到底想要啥?”“就是,别磨磨唧唧的!” 芸娘白了那边一眼,轻轻嗓子替她说,“阿愁姑娘要求不高,就是想要热水一桶!”“干什么?”芸娘接着笑道,“洗洗跟你们一天到晚沾上的汗臭味!”她这么一说,大家都哄笑起来,这一个月来风餐露宿狼狈不堪,每个人身上都一股味道,还好漠北的风大。   这要求说简单也简单,说奢侈也奢侈,不过既然阿愁只有这一个愿望,那大家也乐得满足她!找来了洗衣服用的大木盆,炊事班烧了满满一大锅热水,当阿愁将身子浸到冒着热气的温水里时,那被温暖包围的幸福感让她满足的叹了口气。家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吧。有人掀门帘进来,吓得阿愁一激灵,将膝盖蜷在胸前,回头一看原来是芸娘。芸娘却似乎没有退出去的打算,挽了挽袖子,一手在热水里探了探,随着解开了阿愁的束发。阿愁的脸被热水熏得微红,呐呐道,“芸姐!…我自己来!”   芸娘知道她不好意思,笑了笑,用她特有的侬软的口音劝道,“快别动了!曹大夫吩咐这手不让着水呢!”说着掬水将她的头发打湿,揉搓起来。阿愁靠在木盆边,安静的任由芸娘梳洗着自己的头发。上一次让人这样伺候着沐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芸娘的手指好舒服,将她的疲惫、尘土都一扫而空。也让的眼里熏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洗完头发,芸娘开始帮她擦背,一边擦一边趁着水热按摩着她肩膀僵硬的肌肉。即使有些痛,身体却完全不想抵抗,仿佛那酸痛便随着揉捻一点点散入水中。“芸姐…你真好。”阿愁轻喃,声音里有一丝鼻囔。芸娘笑道,“怎么,想家了?你一个人跑这么远,爹娘怎么舍得!”爹娘啊…有一滴泪偷偷滑入水中,阿愁连忙忍住,笑问道,“芸姐不想家吗?你…有孩子吗?”   一语戳中伤心事,芸娘突然不吭气了。阿愁转过脸,看见芸姐的双眼噙满泪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这些!”她慌了神,伸出手想要擦掉她的泪水,芸姐却先一步用衣袖抹去,笑道,“我努力对别人好,就希望…我的女儿,别人也会善待她。”   阿愁默然。她的女儿十有八/九也是同样充了军妓。那一定是从小被宠爱着长大的姑娘吧。会有怎样的遭遇呢?顿时阿愁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好抓起她满是冻疮的手,“芸姐,等打完仗,我陪你去找她好不好?她一定也像你这般努力。别人也会喜欢她、照顾她的!到时候你们就能团聚了!”   芸娘点点头,压下泪水。像她这般的女人,总要给自己一些谎言,才能有勇气闭上眼迎向将来。   将身上擦干,床铺上摆着一套女子衣物。“芸姐,我的衣服呢?”   芸娘笑道,“都臭死了!早给小环拿去洗了!这是小环的衣服。怎么?还嫌弃?”   阿愁连说不是,小环虽然话不多,却是个好姑娘,她怎么可能嫌弃她!“芸姐…我…我不会穿。”   芸娘扑哧一乐,“你呀!到底是怎么做女孩子的!”   修身的窄袖儒裙,用带子束出腰身,头发自然下垂挽一个松松的坠马髻。阿愁有些手足无措,想象不出自己是什么样子。   “挺好的!挺好的!”芸娘不由分说把她推出帐来,天色已经黑透,不远处燃着熊熊的篝火,架子上翻转的整羊烤出诱人的香味,人们大碗喝酒,不时爆发出欢呼和大笑。女人们难得打扮起来,踏着鼓点旋转。   应该没人注意到自己。阿愁拽平衣角,挤进人群,很快就被这气氛感染起来。她看见陆枫丹坐在正中,神采飞扬,照夜寒被解下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即使不能再上场拼杀,它也还是陆家军心中的战神。陆枫丹的目光似乎在人群中搜寻着,他会看到自己吗?阿愁又把头低了下去。   “姐儿!陪兄弟跳个曲儿吧!”偏有喝得半醉的士卒上来缠她。“去你的!”阿愁瞪着眼一脚踹过去,倒把那人踹得清醒了几分,“哎?这是阿愁吧?真是阿愁吗?”   “阿愁!阿愁!”这下,想溜走也晚了。众人头一回见到这样打扮的阿愁,嘘呼的声音震耳欲聋,陆枫丹看过来,一时间说不上什么表情。   “行了你们!”阿愁憋红了脸大叫,“难看也得忍着!”   “不难看!不难看!”“好看得紧呐!”“阿愁你天天这么穿多好!”众人又起哄起来,有人将她拽到陆枫丹跟前,“给你留着位子呐!”“拿酒来!切肉、切肉!”   四目相接,阿愁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摆。   “肩膀好些了么?手指上药了?”还是他先开口。   “哦,嗯,好多了。”   “饿了吧。来人!给阿愁切一块羊腿肉来!”   见他神态如常,她才放心下来,加上烤好的羊肉的确是香,呲啦啦滴着油水。阿愁才觉得肚子已经咕噜噜作响,立即不顾形象的跟大伙一起啃起来。   端上来的高粱酒又呛又辣,一口下去一直烧到心窝子里。人们欢笑着,唱着天南海北的歌子,跳着杂乱无章的舞蹈,将这漠北荒地在今夜变成家乡。篝火渐熄,鼾声四起。阿愁才发现今夜的天空没有月亮,全是密密麻麻的繁星。那星空宛若一条长河一般源源流淌,一直流到东南,那是家的方向。    ☆、钩镶的诞生   这一役匈奴退兵百里,汉军收复了不少失地。上谕下达,赞陆枫丹带兵有方,袭乃父之风。阿愁的肩膀也好了不少。主帐里开了一次特别的议会,铸造营的薛军侯和郝师傅都被叫去参加。回来后,阿愁好奇的问,“师傅,都说什么了?”郝师傅上下打量着阿愁,神情有些古怪,“从明儿个开始要改进铁钩的制造,”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上头说了,让你跟我一块去。”“真的?”似乎察觉到师傅的不高兴,阿愁虽然心底有些跃跃欲试,却还是故意说,“师傅之前教我的技法还未能练好,我去…怕丢师傅的脸。”   郝师傅听她这么说,不但没消气,反倒冷哼了一句,“老夫何德何能,能教棠溪莫家的人呐!”   阿愁一楞才明白原来他也知道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低下头,赔笑道,“对不起,师傅…您没问,我也就没说…您是何时知道的?”   “哼!”老头子气不打一处来,手里的家伙咄咄地戳着地,“我要是看不出来,你还打算看我的笑话呢!你莫家世代造剑,还需要用这种手段来偷师学艺吗?”打铁虽为粗活,但以铸剑出名的老师傅多少都有些压箱底的绝活是不肯轻易告人的。   阿愁见他都说到偷师上头了,没想到这么严重。郝师傅平日待人极是和气,对阿愁又倾囊相授,阿愁心里早真心当他是师傅,见他这般生气,心里一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阿愁不是诚心隐瞒!阿愁虽是莫家人,但对锻造其实一窍不通,本就不配向人提及家祖!师傅!我是诚信跟您学技的!”   郝老头却没那么容易说服,“你既然是莫家人,想学打铁便回家找你爹去!缠着我做什么!”   阿愁一咬牙,“我爹死了!师傅你也知道,女儿不能继承家业…我十二岁之后,爹就不让我进铁铺了。”   传男不传女,各行通行的规矩,何况是铸铁这样粗重的手艺。她这样一说,郝师傅也觉得合情理,当下气消了一半。   “那你莫家铸剑的功夫呢?传给了谁?” 郝师傅追问,问的是天下人都想问的问题。   阿愁几次咬牙,指节微微泛白,“阿愁…曾有一兄长。不过…在我四岁的时候就过世了。”   郝师傅一呆,声音沉了下去,“还有其他人没有?”   阿愁默默的摇头。   郝师傅也没想到,传了一百多年的棠溪莫氏,居然就这样绝户了!再回想阿愁刚来时,的确连个小锤都使不好。一时心里也莫名怜惜,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这孩子,干嘛不早说…”话又说回来,即使换了别人,这样的事恐怕也不愿提及。   “阿愁自知没资格、也没本事造莫家刀。阿愁也不是来偷师的。只是这里的人收留了我…我只是想,尽一份力量…”她将离家之后的辗转都说了出来。听说她曾经四处流浪,郝师傅不胜唏嘘。   “你怎知你造不了莫家刀?”   阿愁一愣,抬起眼来,“我力气不足,连大锤都挥不动。您不是也说,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铁匠。”   郝老头叹了口气,“铁匠是铁匠,铸剑师是铸剑师。气力上的极限尚有办法弥补,关键是这里!”粗硬的指节啪的一声在阿愁头上弹了个爆栗。阿愁吃痛地揉着脑门。   “何况你作为莫家的人,怎么能说这么没志气的话!我要是你爹,准跳起来踢你的屁股!”郝老头难得瞪起眼睛,但又有哪里不同。“莫家刀不仅仅是你莫家的技艺,也是代表了咱们汉人最高的铸剑技法!只要有一丝希望绝不能让它失传!”   “师傅,”阿愁问得小心翼翼,“那你是…原谅我了吗?”   “这个——嗯哼,那得看你接下来表现如何了。”   阿愁喜笑颜开,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我一定好好学习!不过师傅,你是怎么知道的?”她把匕首放得好好的,芸娘和小环她们即使看过也不可能看出玄妙。   郝老头翻了个白眼,“你呀,当谁都能随手画出鼓风高炉来吗!那样的炉子全中原才能得几座?我那时起便上了心。再说你学这打铁又有灵性,好多东西一般人不说是悟不出来的,你倒好像都见过似的。今儿个见到穆大人问了你的户籍,才知道你竟然姓莫!”   阿愁吐了吐舌头,她以为当时糊弄过去了,原来还是没逃过师傅的火眼晶晶。   午时过后,与会众人都聚在练功场里。选出全军最优秀的持戟兵三名,长刀手三名,两两对战,以观察以钩对戟的功效。“注意看他们的动作。”郝老头低声提醒。只见长刀纷飞,勾戟相缠。数十个个回合下来,众人讨论一番,似乎除了加上护手板以外,就没什么了。   “阿愁,你觉得呢?”   被点到名字,阿愁有些小紧张。虽然这些个参将统领之前都认识,但在这样重要的会议上当着他们发言还是第一次。   “我觉得…从这六位身上恐怕不太能看出什么。需得换一换。”   “你说什么?!”立时有人不干了,“这都是咱手下层层挑选出来的尖子!都是功夫最硬、杀敌最猛的汉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这就是问题啊!”阿愁见说话的是那个长刀队的校尉,倒也不甘示弱,“敢问校尉手下能将兵器使到这般模样的有几人?”   “都说了是层层挑上来的人尖子!不是我自夸!这几个都是咱亲手调/教过的!刀里来剑里去!若是军里搞个比武啊啥的,咱敢保证,能胜过他们的恐怕都不出十人!”   “好,那就算十人吧!咱们造兵器是要为这十名勇士而造,还是为其他普通士兵而造?我想先搞明白这一点。”   这位校尉原本出身莽夫,奉命挑人时根本没想到此节。如今被人当着众人这么一说,又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立时脸色有些难看。场内六人原本一心在大将军面前好好露脸的,这样一来,也都不知所措的向提拔他们的头儿看去。   穆南山连忙打圆场道,“这几位勇士武艺超群,我看他日也必得重用。不过看看普通士兵如何使用也是好的。鲁校尉不如再叫些士卒来?”于是分别询问了六人的姓名职位着人记录下来。   这一下鲁校尉面上过得去,也就痛快答应道,“军师想要什么样的人?咱现在就给你找!”   穆南山看了一眼阿愁,说到,“再找十人如何?只需随意,不必精挑细选。”顿了顿又加上,“最好取长刀队中年龄最小者两名,年龄最长者两名,其余随意。阿愁,你觉得怎么样?”   阿愁心知穆南山这是回护于她,感激得向他一笑,“先生吩咐得十分高明,阿愁让您见笑了。”鲁校尉倒是雷厉风行,不一会儿又找来十人,果然什么样子的都有,年龄身材都大相径庭。   这一番上场比试果然又不同,铁钩立时便不如先前灵活,若遇反手几乎难以勾上对方的戟枝,或是临时调整方向,不免手忙脚乱。   比试从早上一直进行到晚上,将领们也轮番亲自上场感受,众人的决议下,最终将两把钩柳接成一件,变成像弓一样两头回弯中间握持的奇怪形状,郝师傅领命回去打造,约好几天后重试。   又是两天不间断的叮叮当当后,一件牛角般怪模怪样的武器就诞生了!如同一柄窄细的盾牌可以轻易架住戟的进攻,两头弯钩随意挥使,轻而易举的便可钩住对方的戟首,向侧身一拉配合另一手里的环首长刀,简直就是戟的克星!只可惜尚有一个弱点,这件牛角一样的双钩有时会被对方两手抓住两头夺过去,众人纷纷下场尝试,这双钩本是单手持握,若对方真的两手来夺,的确很容易脱手。有人提出在两头钩柄上缠上蒺藜,有人提出将钩柄磨得锋利如刃,好让敌人无法手握,都被郝老头摇头否掉了,原因是工艺繁琐不适宜大规模制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一时大家都没有更好的办法。   “不然就这样吧!蛮子也未必想得到这一招!”   “不行!”穆南山脸上少见的严厉,“打仗岂能儿戏!你们几个人一天就看出来的问题难道敌人看不出来?”   众人又开始绞尽脑汁。   陆枫丹突然站起来解开了手腕上的束带,穆南山见状忙起身问道,“将军可有想法?”   陆枫丹摇摇头,“办法总不是坐着空想出来的。”接着转身招呼道,“阿愁,你也下来试试。”   “我?”阿愁心里打鼓,不是不想下场尝试,不过当他的对手还是算了!   “我才不跟你打…”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射过来的目光瞪得一个激灵,赶紧换辞说,“阿愁武功低微,只怕不足以为例。”   “无妨,你使刀,我来夺你的钩。”话音未落,刀和铁钩一齐奔自己飞了过来,再不接住就要伤及无辜了!阿愁无奈接下。   即使面对赤手空拳的陆枫丹,阿愁也不敢掉以轻心。可陆枫丹就像是存心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丑一般,总是能抓到机会捉住她的钩!仗着右手的刀,虽然看起来勉强打个平手,但阿愁心知,每一次让他逮住,其实便相当于钩被人夺下了。他只是不真出力而已。场下的人当然也看得明白,发出一阵阵哄笑,于是这对招看起来就像是一场猫逗老鼠的闹剧!也让阿愁愈发恼怒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当他再次搭上双钩时,阿愁忍不住咬牙问道,“耍我玩很有意思吗?”   偏他还有闲心对她眨眨眼睛,同样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回答,“嘘!好好琢磨。”场下的观众们也察觉到了主帅的逗弄之意,再加上都知道阿愁是个女子,这逗弄又似乎多了份调戏之意,甚至有胆子大的毫无顾忌得打起口哨来。   阿愁怎么听不出那笑声里的含义,渐渐心浮气躁,恼得心里发狠,手中的刀也再不留半分余地,招招致命的向陆枫丹攻去!陆枫丹则打起十二分精神,全神贯注的与阿愁周旋,瞅准时机一抬脚先将那柄令人提心吊胆的环手刀踢飞!阿愁自然不肯在这档口认输,一跺脚干脆拿双头钩当武器攻了上去!   这真是一场奇怪的对决,双方唯一的武器竟是一把铁钩!阿愁被逼急了,像一只发怒的小豹子,挥舞着铁爪。不少人虽然认识她,却还不知她竟还有这样的武功底子,那招式中似乎夹杂了刀、剑、棍、枪等不同路数,信手拈来、变化莫测,只是力气尚有不足。便有人惊奇到,“这丫头究竟哪儿来的?怎么还会这些?”   郝师傅更是暗暗吃惊,虽然打铁刚刚入门,阿愁这一手功夫确是他所知道的任何一个铁匠所没有的!听闻莫家通晓百器,看来竟然名不虚传!连个姑娘都有这样的身手!   瞅准一个机会,陆枫丹双手捉住铁钩的双柄,不发力却也不撒手。阿愁往回夺了几下铁钩纹丝不动,又没有长刀可以攻上去,憋得脸盘通红,就在大家都觉得毫无悬念的时候,突然她人影一团,陆枫丹瞬间失去重心,一跟头向后倒去!原来她佯装发力抢夺,趁着陆枫丹反向使力的同时,借机往前一冲!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陆枫丹也没想到她会干脆一头撞了过来!摔了个结结实实,铁钩还在身上划了个大口子!还好只是刮到了衣服!   陆枫丹有些吃惊的坐在地上,看着阿愁跳到一边得意得像只得逞的小狐狸。众人本以为将军赢定了,见到如此大反转,都熙攘起来。两人都剧烈的喘息着,陆枫丹伸出一只手,阿愁上前拉他起来。却扬眉毛笑道,“要不是护手板上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就不是摔个跟头那么简单喽!”   陆枫丹则似笑非笑着顺着她说,“哦?那该有些什么呢?”   “比如矛头钉子什么的…”说着阿愁自己先怔住了,气急败坏之下她干脆将手里的家伙当作匕首一般捅了出去,如果护手板前真有一把匕首!或者不是匕首,哪怕只是一根刺!对方就不敢胸前大开的双手抢夺了!   “师傅!一根矛刺!一根矛刺!”阿愁跑回去向郝师傅比划着,兴奋得说了几遍才讲清楚。“只要在护手板前面穿一根长刺,不就可以防止对方抢夺铁钩了!”郝师傅皱着眉听阿愁语无伦次的描述,又琢磨着她以钩当笔在地上画出的图样,最后终于点点头,“这倒是不难。”   风箱呼哧呼哧的鼓起来,郝师傅带着阿愁回铺子又一番敲打起来。这一回,护手板前伸出一根三寸长的铁矛,直指敌人心腹!拿回来再给士卒们一试,果然无人不忌惮!众人大喜,穆南山亲自绘制了图纸,并拟奏一篇肯请朝廷即时打造。关于名字,穆军师提笔想了一会,写下了钩镶两个字。钩镶,或推镶,或钩引,用之宜也。他有一种预感,这件奇怪的兵器,可能会从此改写战争的样貌也未可知。    ☆、利用   第一场雪降下后,铸造营便成为了香饽饽。若是有什么事需要来跑趟腿,正好蹭蹭炉火暖和暖和。铺里的师傅们和主帐的卫兵都已混熟,见到六子进来大家也没停手,只招呼说道,“来啦!上回送过来的家伙还没上手呢。得等个几天。”   “哎,不是这事。”六子跺掉靴子上的冰,在营铺里寻摸一圈,问道,“阿愁呢?”   有人回道,“去辎重营要炉料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那我等会!” 六子就盼着这个,乐呵呵的拉过一条凳子,坐在一边跟大伙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最近柴火紧缺呀!排了好几件都供不上呢!料不足炉子都烧不起来。”   “是呀,你瞧这天寒地冻的,又补了那么些新兵。陈副统都打算带队出去砍柴了,这方圆几里地树都叫咱砍光了!”   “这匈奴蛮子也是,大冷天的也不消停。”   “嗨!就是天冷了他们才来呢!南边暖和呀!”正说着,阿愁回来了,冷着脸,看来又没要到东西。六子忙站起来,“赶紧跟我去一趟,将军找你呢。”   “我?” 阿愁撂下手里的东西,“那我跟薛老大说一下。”   “不用不用。薛统领已经过去了。郝师傅也在。赶紧走吧。”说着就把阿愁拽了出去。   “将军找我干嘛?”一路上,阿愁将手揣在怀里,顶着大风。   “反正是铸造营的事。去了就知道了。”正说着一阵狂风卷着大雪,刮得人睁不开眼睛。“这鬼天气!”六子滑了一下忍不住诅咒起来。营地里的落雪被众人千踏万踩,再经夜里一冻,镐都敲不动。   大帐里炉火丝丝作响,薛统领和郝师傅果然都在,还有穆先生,每个人的表情都十分严峻。桌上展着一张黄绢,原来是迟迟不下的上谕终于到了。说起来也不算出乎意料,朝中无人愿领这份差事。钩镶这东西没人见过,万一造错了谁也担不起这份风险。何况普通兵器都还是个问题呢。皇帝斟酌再三,大笔一挥,干脆许金千两,着自行打造。   “开什么玩笑!”阿愁叫起来,“炉子都快烧不起了!拿什么自行打造!何况这又不是修修补补,打新铁需要矿石的!咱们上哪弄去!”   “刚才跟将军商量了一下,咱们打算把营铺搬去黑城子。那边素来以矿产着称,一直在咱们掌控之内,往来也还算方便。”地上散落的军册还未及捡起,想必刚接到上谕时他们比她更加愤怒。冷静之后却只能接受现实。朝廷担心的没有错,送来的戟戈都如此勉强了,又怎么能指望打的好钩镶呢?不管怎么说,最起码还是派了银子。   “迁营?那——不打仗了?”   “大营不迁。只把铸造营搬过去。待造好了运过来。”穆先生解释道。   阿愁不说话了。黑城子?那是哪?离这里有多远?听起来一切早已决定,又岂有自己置啄之地。   朝廷虽然批了重饷,但也按例要派一位督使。   “我记得这一位督使是个十足的文官。只怕…不太好打交道。”   “这个人我以前在长安见过。三句不离孔孟之道。派他督造也是情理之中。”陆枫丹也苦笑道。“阿愁,你读过书…此事还需由你从中缓和一下才好。我升你暂时代理铸造营管事,除了日常文书,还要协助薛大哥与督使大人。你切记不可意气行事,如今可禁不起再出什么岔子了。”   阿愁不接话,陆枫丹抬起头来,“阿愁?”   “我一届目不识丁的女流,可担不起这么大的担子。”阿愁嘟着嘴凉凉的说。   对面穆先生扫了她一眼,“哦?目不识丁还能背颂墨子?阿愁姑娘也太谦虚了。”   郝师傅也喝道,“阿愁!不许闹孩子脾气。”   众人又商议了半天接待督使与在黑城设分营之事。阿愁只听着一言不发。   众人退下时陆枫丹叫住了阿愁。有一阵子没见,她脸上被冷风皴得红红的,倒像是敷了胭脂。   “我记得洪督使这个人一向吃软不吃硬,但绝不是不讲道理之人。咱们营里都是打打杀杀惯了的汉子,你记得不要跟他硬碰硬,毕竟人家是钦差。”   阿愁不做声,眼睛转向一旁。   “需要带什么叫云娘给你准备,铸造营就你一个女子,有些不方便的地方——”   阿愁冷哼一声,“将军是才想起阿愁是个女子吗?白天打铁晚上还得劝酒卖笑,你倒打的一手好算盘!”   “你想哪里去了!” 陆枫丹皱眉,“洪督使是个君子,论岁数做你爹都有富裕。你要卖笑人家也得买账。”看阿愁依然闷闷不乐的样子,他又温言,“不过那边的情况我没有亲眼见过。你也要一切小心。想要在短时间内建一个有能力打造上万件兵器的地方并不容易。但又有什么办法!关内的情况你也知道,指望不上。”他叹了口气,“阿愁,这是打仗。我们得挖掘一切能利用的资源。”   她的手指互相纠缠着,恹恹的脸上没有一丝光彩,站了一会儿突然小声嗫嚅道,“我…我也是么?”   “是什么?”   “...可以利用的资源。”   陆枫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抬起厚重的帘子,风立时夹杂着雪花倒灌进来,桌上未及卷起的谕帛呼扇作响。透过缝隙,看得见远处顶着风雪操练的士兵。“阿愁。”他开了口,却迟迟没有说下去。风灌进他的衣袍里,让他看起来像一只沐风浴雪的苍鹰。他转回头看着她,眉头深锁,却坦坦荡荡,“是。”   她微微抖了一下,没有逃过那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陆枫丹抿了一下嘴角,斩钉截铁,“陆家军的每一个人都是。”   为接待督使,大营里举行了简单的迎接仪式。大家从一开始好奇这位留着半白山羊胡子的老头,到哈气连篇的听他念完一长篇满是之乎者也、没几人听得懂的,据说是鼓舞士气之做的文章,心里开始纷纷骂娘。   “洪督使此番前来,是我漠北将士之福分!我等必当不负朝廷重望,马革裹尸誓死为国!”   “哪里哪里!老朽此行乃是尽一份绵薄之力!”   ...   阿愁在一旁听着他们一句接一句的寒暄,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让这样一个老头子来给一群大老粗当监工?她总算理解了陆枫丹的担心,可是又隐隐的开始头疼。任谁接下这样一份差事也笑不出来。何况对方还是大汉皇帝亲指的钦差。   “这一位是铸造营的文书阿愁。您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她!”衣角被人拽了一下,阿愁忙上前将早已背好的一大段说辞尽数道出。芸娘之前特地找了件体面的衣服将她打扮了一番。虽然仍做男装,倒也衬得她清俊秀逸,一副翩翩美少年的唬人模样。   “哎呀呀,这位小哥年纪轻轻修得如此造诣,又生的如此面如冠玉,老朽在长安常听闻将军麾下藏龙卧虎,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不同凡响呐!”   “大人见笑了。”阿愁一本正经的回了一礼,心下却说,“若让你知道我是女子,又不知是怎样一番模样。”众人也不点破,就这样含糊过去,请入大帐。   好不容易切入到正题,洪督使问道,“那个将军奏文中提到的兵器,老朽能否亲眼见识一下?”穆南山早已吩咐过,此时伸出手击掌三声,便有两个士兵分别持长戟钩镶进帐,众人纷纷后退,二人就着巴掌一块空地你来我往,将所有招式尽数演练了一遍。纵使对武功一窍不通之人也能看出钩镶克制战戟的威力。洪督使命人呈上钩镶,拿在手里左右翻看。这样一把貌不惊人的兵器,就是陆家军之前大胜匈奴呼尔汗的法宝吗?   “圣上对将军十分器重!担心关内之人鲁钝,无法打造出将军适手的兵器。此番特意着老臣携军资前来,为的就是协助将军打成这克敌神奇,像当年卫大将军和大司马一般马踏匈奴,让我汉室永得安宁!只是不知将军心中如何打算,这上万柄钩镶该如何打造呢?”   闲杂人等退下,卫兵搬来大图,穆南山将在黑城建冶铁中心的计划讲解了一遍。洪督使连连发问,言辞犀利,穆先生一一作答,显然是早有准备。   薛统领也帮忙解释说,“洪督使您是朝廷命官,随军奔波太危险了!黑城子是咱们的地盘,安全有保证的!”   这话却拍到了马蹄上,老爷子不高兴了,“笑话!老夫只身前来漠北,岂是贪生怕死之徒?!”   薛富贵连忙想解释,穆南山赶紧打圆场说,“督使有所不知,冶铁工具及其繁重,若随军转移,乃是极大的累赘,恐怕反而耽搁军机,所以才想到在黑城设营。此事责任重大,我和将军又分/身乏术,若得洪老先生坐镇主持,乃是圣恩庇佑,必然事半功倍!”   碰了一鼻子灰,薛统领不敢再乱说话,退到一边使给阿愁一个眼色,意思是我是搞不定了,这老家伙将来就交给你了!阿愁则转开眼装作没看见。   好容易使得洪督使信服在黑城冶铁的必要,老爷子一拍桌子,“何时启程?”   穆先生看了一眼陆枫丹,后者沉吟了一下说道,“后天。”   阿愁眼神一闪,来得这样快?想想也是,营地里紧锣密鼓地筹备着,都已准备得差不多了。后头的话阿愁只听进去一半。陆枫丹专心致志地部署安排,他一会儿神色严峻,一会儿若有所思,指节不时轻轻扣击着案上的地图,敲得阿愁心里阵阵难受。   第二天傍晚为铸造营送行,大家喝酒吃肉,芸娘还领着一班打扮过的姑娘唱歌助兴。阿愁的行李都是芸娘收拾的,她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东西可带,衣服被细细叠好,干粮打成油纸包,还有发带和靴子。“自己一个人在外得多加小心!要记得自己是个女孩子,别什么事都逞强!”阿愁听着她碎碎念,从吃饭穿衣到药酒油膏,居然连葵水都准备到了,突然笑嘻嘻道,“芸娘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唠叨!”芸娘瞪了她一眼,自己却先红了眼圈,“阿愁你个没心没肺的!亏我这么担心你。”   风将积云吹散,露出难得的晴朗夜空来。阿愁悄悄离开人群,一个人回到搬得空空旷旷得营铺。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不知不觉竟已在这里度过大半年。不知为何心里又堵得难受,眼眶一酸,泪水就溜了下来。阿愁赶紧拿手抹掉,若让大风吹干在脸上又要又红又痛了。   地上的积雪咯吱作响,有人来了。阿愁一抬头,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也站在那里,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一颗心却不自觉提起。那人似乎也看到阿愁,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都准备妥当了?”   阿愁说不出话来,只听得脚步越来越近,直到连胸膛也近得无法避视。抬起眼,那一对在黑暗中更加幽深的眸子,此刻专注的凝视着自己,仿佛一眼就能看穿那些小心掩藏的心事,让她心如擂鼓。   上次也是在这里啊!被他执着手。那时月光如昼,今夜却没有一丝光亮。阿愁绞尽脑汁想着说些什么才好,却连气息都难以平稳。   心乱如麻!   又有泪水不小心跑了出来。一定会被他嘲笑的!阿愁心里暗骂自己,慌乱得举袖欲拭,脸颊却被一只大掌抚住,粗糙的茧子磨着她微微发红的皮肤,有一些疼,更多的是温暖。“哭什么。”他笑。   这一下更加不可收拾!阿愁慌乱的别开脸,胡乱抹着,“谁哭了!是风吹得眼睛痛啊!”泪水噗噗的往下掉,连鼻音都藏不住了!阿愁转身欲走,手腕却让人捉住挣脱不开,那个人成心要看她出糗似的,牢牢抓着她。阿愁一跺脚,豁出去吼道,“对呀!我就是爱哭!你尽管笑啊!”   他没有说话,拉着她的手,站在雪地上静静听她呜咽,直到最终平静下来。   他伸手从衣领里翻出一件东西,一把扯下来,系在阿愁颈上。阿愁伸手一摸,是一只一寸来长的狼牙。“我也没有什么东西。”他目光中闪过一丝苦涩,“这个给了你吧。”贴在胸口的坠子带着余温。陆枫丹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我小时候打的,匈奴人说带着辟邪。”   他是什么意思呢?阿愁想。可是他话题一转,又嘱咐起黑城的事情。“每个月我会派联络官过去顺便采办补给。你负责文书,有什么事可以写在信函里。那边有许多矿脉,要多向当地的师傅请教。有洪督使在,本地的县官也不会为难你们。人年纪大了多少有些个脾气,顺着点他没什么坏处。”   阿愁想到那老头早上又跟薛统领吹胡子的样子忍不住撇嘴。   “实在不行你就把他想象成财神爷!”陆枫丹眨眨眼,“你想让财神爷给你银子,还不该说几句好话吗?”阿愁在脑海中想像那山羊胡子老头一手托着金元宝的样子,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这样一想,到觉得被他教训几句倒也没什么,反正银子最大嘛!   “你们...会一直在这吗?”   陆枫丹摇摇头,“不一定。要看情况。说不定还得南撤一些。你们走了,兵器的修复又是个大问题。”没有了铸造营在身边,陆家军显然要面对更大的压力。阿愁突然担心起来,“照夜寒呢?让我看看!”   虽然满目苍夷,危急时刻陆枫丹最信任的,还是这把长剑。刀刃上的断纹已经穿透,随时都有可能迸裂,她一颗心揪起,生怕它再也保护不了他!   “总有一天我会把它修好!你要等着我!!”她握紧刀柄,忽然想起来什么将揣在靴子里的家传匕首掏出来塞到他手上,“这个给你!”   陆枫丹摇头,那是她祖传的信物,他怎么能要。“太短了,不合手。还是你留着防身。”他弯下腰,亲自将那柄短刀替她收好。   “我等着你。”   远处传来女子的歌喉,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照夜寒倒映着天边的星子。纵使身处两地,也是在为同一个目标努力。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黑城   新铸的高炉三丈有余,铁汁出闸时,还燃着熊熊的烈火。   拿着新送来的批涵,阿愁对着纸上熟悉的墨迹出神,不知不觉叹了口气。那边…也不好过吧。迁入黑城已三个月了,哪一天不是鸡飞狗跳、状况百出。黑城自古就以矿石着称,却发展出一套不同于中原的炼铁技法,两派匠人貌合神离,常常互不相让。洪督使发现她是女子时,直觉受辱,气得跺着脚大骂,“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当即就要上书朝堂,欲以军纪治罪。一干人劝亦无用,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阿愁本就为诸多杂事着急,当时一股火再也按捺不住,也顾不得尊卑礼仪了,毫不客气地跟老爷子对拍桌子,“礼义廉耻?营里的姑娘们唱曲儿洪大人也听了吧!大人该不会觉得朝廷派这些个女子来就是纯粹为了唱唱曲儿的吧!这些个女子有什么错?只因受到牵连就被逼良为娼,敢问大人怎么不上书讨论一番所谓的礼义廉耻?女子不得从军?大人你看清楚,我不是来从军的,我是来铸兵器的!大人直意要治我的罪,治陆家军的罪,敢问我等皆服罪,敌人趁虚而入,扰我边疆,到时候天下人是该为大人立碑颂德呢,还是该骂大人不忠不义呢?”   洪督使毕竟是有了年纪的人,被她顶的一口气上不来,浑身打颤,两眼一翻竟咕咚一声栽倒,其他人连忙搀住,顿时吓得脸都白了,边疆缺医少药,万一真有个好歹,岂不是火上焦油!所幸人醒过来,也不提上书的事了,却再不肯跟阿愁说话,表明了拒人于千里之外。薛富贵象征性的罚阿愁十天紧闭,说是紧闭,却哪有得闲的功夫!营里每一个人都恨不得当八个人用,只好白天仍是如常工作,夜里再回牢房“反省”。   阿愁微微苦笑,此间种种,又怎是一两页信函足以诉尽。何况这些细枝末节不提也罢,何必叫那边再分心。之前输了一役,匈奴大汗雷霆震怒,岂肯罢休!所幸将全部主力派出追剿汉军,一定要个了断。单这个月,逼得汉军已经转战四次了。   “阿愁!新上来的矿石到了!郝师傅叫你去过数呢!”阿牛在门口冒了个头,扯着嗓子撂下一句话就没影了,再出声已经是几步开外,不断催促着,“快点!快点!”   “哦!来了!” 阿愁叹口气,拿起账册,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了出去。或许是命中注定,阿爹虽不曾教她铸铁,却要她自小帮忙打理铺里的杂事,离家三年,也跟三教九流的人物打过交道,不然协调这天南海北的杂牌军,也真够难为人的。这里的矿石与关内不同,按中原的冶法,铁水迟迟不下,铸成兵器后也不堪一击。本地的铁匠不知是有意隐瞒还是自己也不清楚,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他们世代传下来的技法就是这样,一定要将成型的铁器混上生铁粉在小炉里二次加热。城里经验最老道的老师傅年岁已高,用攒了一辈子的钱给儿子捐了个县衙杂役,他也就含饴弄孙,不问世事。阿愁打听到他的住址,几次登门拜访,老爷子“啊?啥?”呀的表示听不清,让阿愁总是无功而返。看着按照关内冶法制出来的兵器脆弱易断,按当地土法又效率极低完全赶不上进度,薛统领的嘴上都急得起了泡。   “下一担。”薛富贵此时两手环胸,正愁眉不展的盯着一担担过秤的矿石发呆。阿愁翻开账目,一笔笔记录在案。这一段时间来阿愁的能力有目共睹,又是自己手下带出来的人,薛富贵早已把她当作半个亲随,有什么事也直接找她商量。   “你说——那老头子真是位高人吗?”   阿愁知他又在琢磨老铁匠的事,一纵肩,“是不是高人我不知道。可是如果连他也说不清楚,就没人知道这撒生矿粉的法子是怎么想出来的了。”   “这可不行、这可不行!” 薛富贵皱着眉在地上走来走去,“能不能让督使大人暗地使使办法?县令不是挺买他的帐吗?”   “洪督使?”阿愁想到那老头脸都垮了下来,“人家现在连话都不跟我说,您又不是不知道!见着我恨不得鼻孔朝天,看见也当没看见。这事不如您自己去跟老爷子讲兴许还能管点用。”   “哎!上次咱们专程登门拜访,早就给足了那老铁匠面子,他竟然还一个劲儿的挨那装傻!要我说,少跟他废话,就欠把他儿子拉了充军,也尝尝咱们的滋味!”   阿愁正记完最后一旦,听薛富贵这样说楞了一下,“充军?怎么又要征兵了吗?”她还记得当初混进陆家军时镇子上人心惶惶的样子。自己孑然一身又有功夫底子自然不怕,而李阿牛那些被点进名单的,谁家都是愁云惨淡。   “照这个势头下去,早晚的事儿。”   阿愁心思飞转,突然灵光一现,抬眸盯着薛富贵,嘴角微微上扬,笑得十分诡异。薛富贵被她看得发毛,“你干嘛?”说着还抹了把脸,还以为粘到什么东西。   “好!咱们就把他儿子拉来充军!”   “嗨,别闹了,我就是那么一说。”薛富贵摇摇头,“扩军一向都是陈勇负责。这个你老大我说话可不算嘿嘿。”   “偏要闹上一闹才好玩,”阿愁笑道,也不嫌事大,“兵不厌诈嘛不是!咱们不吓吓他怎么知道不成?”   很快薛富贵就知道她脑子里打的什么算盘了!想都不用想,此事肯定要瞒着洪督使。不过薛统领从军多年,这一套欺上瞒下、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功夫也不在话下!以前当着陆枫丹不敢,现在形势所迫,情有可原嘛!   “这要是被将军知道了,我可是要吃棍子的!” 薛富贵部署一番,又找来几个心腹亲随交代下去,多少还是有点忐忑。阿愁不给他后悔的机会,一针见血,“得了吧!到时候交不出兵器,挨的可就不是棍子了!”   第二天,薛都统向县令提出统计城里壮年男丁之事,说是上头的命令要为前线充兵做准备。洪督使只是奉命督造兵器,对军务之事不熟,信以为真不说,还关照县令要尽快办好。虽然此事并不公开,不出一天,县衙上上下下恨不得连狗都知道了要征兵的事,家中有适龄男子的便不禁提心吊胆。那老铁匠的儿子自然也忧心忡忡。派去县衙办事的二虎“恰巧”和他聊起来,他便趁四下没人打听起征兵的事。   “之前不是征过一回了吗?怎么又要征?”   “这还用说!都死光了呗。听说匈奴大军离咱们也就六百来里,打过来都不稀奇!”二虎上下打量了一番杂役瘦弱的身板,“像兄弟这般‘年轻力壮’,是不是也惦记着借此机会建功立业一番呢啊?哈哈!”   “小人这身子骨哪里能跟军爷比。”杂役苦笑。   二虎将战场上的凶险添油加醋的吹嘘了一番,匈奴人怎么兽性可怕、打起仗来怎么胳膊腿儿齐飞,行军时连马都累死了,一边还掀起衣服将身上的伤疤露给他看,更吓得这文书脸色惨白,彻底笑不出来,“…小人五体不勤,要真去了只怕给军爷添乱!不、不会征到我这样的吧?”   二虎脸一板,“这可难说!征起来都是有一个算一个!谁管你那么多!”   “哦!是这样!是这样!” 杂役连说了好几个“是这样”,额上的汗都吓出来了,见这位军爷“十分健谈”,犹豫再三又鼓起勇气问道,“这个…这个…小人家中上有高堂下有稚子,若真要充军,不知…有没有法子可以…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二虎嘴里嚼着草根,似笑非笑的盯着他。   “就是、就是、其实小人家里曾是铁匠,若是…那个…万一抽上了,要是能分到军爷这个营里,也算能有些个用处不是,不知有没有法子…可以通融一下?”铸造营就驻扎在城边上,也不用上战场,若逃不过军役,也算是个理想的去处。   二虎斜睨着看了他半响,正当他紧张得咽唾沫的时候,突然将嘴里的草根一吐,一把搂过他的肩神秘兮兮的说,“老兄啊!咱俩挺投缘,老哥就卖你一个乖,想逃军役也不是没有法子。” 杂役心中大喜,忙陪笑道,“愿、愿闻其详。”   “这第一个嘛,就是使银子,有钱能使鬼推磨嘛。告诉你,我有一个老乡,家里有田有地说起来也是个地主,他爹舍不得他,一口气给捐了二百两军饷,你猜怎么着?”他嘴里啧啧作声,“直接就划了他的名字!妈的,怎么老子就没有这么有钱的爹!”   “二、二百两银子?!” 杂役睁大眼睛,心里又咯噔一声,眼下的职位已经用尽家里的积蓄了,哪里再来二百两!“这个,这个,小人只是普通人家…”   “怎么,嫌贵呀?”二虎嘿嘿笑着,一巴掌拍在他肩上,直拍得他一个趔趄,“嗨,老子也是命贱,要不然也就没缘分在这跟兄弟你瞎扯了不是!”那杂役忙陪着一脸笑,“瞧您说的,可不知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别的法子?再来就是送礼了呗,家里有什么祖传的宝贝,递上去,只要合了上头人的心意还有不给你办的?只不过——”二虎故作为难,“咱们现在这位督使大人在这盯着,恐怕想送礼都没有人敢收呢。”   杂役神情沮丧,心说自己家里又哪有什么宝贝!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不过也听说有不走这歪门邪道的。”二虎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一本正经起来,“我听说先前有一户不知哪弄来一份敌人的什么消息,立了个功,立刻就免了他家的军役。哎对了,你不是说你家是铁匠?咱们营里正为这个发愁呢!老弟要是能出个什么主意也立一功,那不就都有了!”说完自己哈哈两声,“我就随口一说,兄弟你也甭往心里去。像咱们这种平头百姓就得认命!哪里黄土不埋人呀!是不?哦不对,上了战场多得是还没等埋就被野狼吃了的。好啦!你忙着!我也还有事!”说着一挥手,大摇大摆的走了。   三天后,阿愁“恰巧”路过,便顺道拜访了老铁匠家,老头的脸上就笑不出来了,将孙子哄回屋去,皱纹一道深似一道。阿愁也不问,拉着他东拉西扯。不一会儿,东院街坊嘈杂起来,好像来了一群什么人吵吵嚷嚷的。再一会儿有女人杀猪一样叫道,“军爷!军爷!俺儿还小呀!”接下来是推搡哭号的声音,老铁匠白了脸。家里的媳妇也从里屋掀帘子出来看,慌得不知所措。   紧接着脚步声就朝这边过来了,门板咣的一下被推开,进来几个当兵模样的人,正要拿着名册念,看见阿愁,忙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语气也礼貌了几分,但该说的话一样没少说。“县太爷手令,城西老榆树口宋铁匠家出丁一人服军役!自带三日干粮,衣袜两套,明日巳时南城门点名,缺席者以重罪论处!”那媳妇手里的木瓢啪嗒一声摔在地上,泪珠子在眼眶里直转,“他爷!”   阿愁不动声色的帮他剥着手里的苞米,老铁匠却坐不住了,拄着拐站起来,“告示都没贴啊!军爷!怎么明儿个就要人…”那些当兵的哪里管这些,撂下一句“急什么!马上就发了!”便朝下一家去了。   老铁匠一双手抖得厉害,突然想起来院子里的阿愁,忙使眼色将媳妇轰回屋去,自己强装镇定坐下,刚试探的叹了一句“该来的躲不了!”便也忍不住哽咽了。   “没事,宋伯。” 阿愁安慰道,看老铁匠真的落泪了,又觉得不忍。“辛苦几年就回来了。你看我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我那娃娃跟你们不能比。” 老铁匠摇头道,“打仗打了这么些年,只见往外送人,有几个能回来!”他捶着腿,眼里泪光隐隐,脸上的皱纹犹如刀刻。“这胡乱几十年了!就没消停过。不是我们老宋家孬,咱也是杀过鞑子的人!我本不想说这个…我老本家原本兄弟三个,前前后后的都被拉了去当兵!一晃十年,就我捡了半条命。可怜我那两个老哥哥…如今连个尸首都不知道在哪啊!”他长叹一声,浑浊的两眼突然那么空,仿佛看见了大漠的狼烟。阿愁不知他原来竟有这样的过往,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哽在喉里。“如今我也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咱不图大富大贵,就图孩子能平平安安的。我这小子他——嗨!他…他要是我的娃娃,我自然不能叫他干这没出息的事。可是他爹、他二叔搭上两条命了!还不够吗?!他要是去了再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将来在地下怎么见我大哥!怎么见祖宗!老天呀!你说这仗怎么就打不完了呢?”   阿愁呆了一下,怎么那杂役竟不是老铁匠的亲生儿子!黑城地处边卡,但凡有点战事难免首当其冲。老头的那条跛腿,想必也拜战事所赐。老头背过身去抹了把脸,到底不肯在人前落泪,然而阿愁却不能心软!她咬咬牙,步步紧逼,“没有过硬的兵器,将士们就打不了胜仗!边疆就永远都没有太平日子!别说令郎,谁去了都得把命搭上!”   “炼铁的祖法不都告诉你们了!你们也炼出来了!还想怎么样!”   “不够!宋伯!现在的法子炼铁根本装备不了整个军队!我想知道为什么要在炼炉里加生铁粉?这主意是怎么想出来的?”   老铁匠盯着她许久没有说话,阿愁隐隐心虚,难道被他看出了什么破绽?终于,宋伯开了口,压低声音一字一句的问道,“那——这军役的事——”阿愁心头暗喜,也同样一字一句保证道,“只要能求到答案,令郎的事情包在我身上!”紧接着又补充道,“破解铸造难题就是帮汉军取胜!大战在即,难道您就不希望击退匈奴,让那些将士们能像您一样回家吗?”   或许是这句话起了作用,又或许只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老铁匠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这加生铁粉的法子都是师傅传徒弟一辈辈传下来的,到底怎么想出来的谁还能说得清 !就连我师傅的师傅也说不清。不过好多年前城外来了个算命的瞎子在我铺子前摆摊,我闲来无事就跟那瞎子聊几句。他也偶尔帮我起个卦。他经常给我唠叨说世间万物都逃不开他这阴阳八卦阵,都是相生相克的道理。一开始我当他浑说,便常常拿些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事逗他,他竟都解释得通,我也就上了心。”   阿愁一怔,知道他说到要害之处,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听着。   “咱们这一带的打铁技术其实也是祖上从中原传过来的。只不过附近出产的矿石特别,炼出的生铁质地脆,锻打出来又非常软,难以成器,是也不是?”   阿愁一想,果然不错。老铁匠接下去说,“脆既是刚,软既是韧,我听说上古的利器都是两者兼备。若只是一样那便成不了大器。现在咱们将两种铁掺在一起,互生互克、阴阳调和,那不就成了可用之才了吗!大概是这样咱师祖爷才想到回炉撒生铁粉的法子吧!”   “啊!是这样…”阿愁心头骤亮,但一转念又有些糊涂,“可是,为什么不一开始进炉时就按比例调好搅拌均匀,却要最后一道工序才加生矿粉呢?”   老铁匠随手用拐杖在地上画了个圆,“若是一开始就加,那就好比万物混沌,又有什么妙处?就是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不是我、我不是你才好。”   “你不是我、我不是你…”从宋铁匠家出来,阿愁就一直念叨这几句话,心里半明半暗。她直觉这是个重要的突破,可又一时间消化不了。回去与众人商量商量,说不定就有更好的法子冒出来。她又想起临走时老铁匠拉着她的手,那说不出口的央求,“我受了伤,”他苦笑着,又压低声音怕被屋子里的媳妇听见,“早就是个废人啦。”   虽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阿愁心里却惆怅起来。老铁匠逗弄孙儿时那慈爱的眼神总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记忆中她也曾被这样的眼神注视过。棠溪那座高大而又布满阴影的祖宅,原来一直将她庇护得不识世间战乱。小时候常常牵着哥哥的手从那一排排新打出来、闪着幽光的宽刀长戟前跑过,却一次也没想过它们后来去了哪里。夕阳下,铺着碎石子的老城散发着初春的暖意。阿愁突然想,等仗打完,她也该回棠溪看看。只剩阿娘一个人…太寂寞了。   回到营铺,阿愁想赶紧向薛统领汇报,却到处也找不到他的影子,营铺里仿佛少了一半人一样空空荡荡,连阿牛也不在。这极不寻常!索性郝师傅还没有出去,问了他才知道,半个时辰前薛富贵急带一队人马出了城——之前出发补给陆家军的马车队在路上被匈奴军偷袭,几尽覆没!    ☆、胜利的代价   天狼星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的时候,沙尘暴如约而至,大风夹杂着黄沙席卷而来,连天空都是阴沉的土色。穆南山半眯着眼睛,注视着不断来回踱步的陆枫丹,自从接管将印以后,很少再见过他像这样心浮气躁的样子了。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又何尝不是坐立难安。   前方探子来报,东南十五里发现匈奴军的踪迹。今天是约定最后一批钩镶运来的日子,也是数量最多的一次。敌人似乎也发觉了黑城补给的线路,一次次偷袭,让陆家军更加被动。   “有辎重队的消息吗?”   “还没。”几次遭遇匈奴兵,铸造营也死伤惨重。为防止走漏消息,最后一次通函上只有四个字,“按时交付”,连线路都没有提及。就在前一次,斌子领了一支小队前去接应,却被敌人赶进了流沙阵。那是陆老将军还在时起就跟在陆枫丹身边的人,却只在荒漠里找到一只沾满血迹的靴子。   “报——西北二十里似乎发现马车队!”穆南山噌的站起来与陆枫丹对视一眼。二人都两眼放光,眼窝深陷,为了等这一刻已经连续几天夜不能寐了!   “陈勇!速点两千骑兵跟我去接应!”陆枫丹伸手扯过早已待命的坐骑,穆南山也连忙跟上,“怎么会从西北过来?”   黄沙灌得满鼻满口,一里以外的事物都难以看清,倒是极佳的掩护。骑兵队朝着大概的方向寻去,却怎么也找不到马车队的位置。陈勇也急切起来,催促着下属,“不是看到了吗?人呐?”   穿过滚滚黄尘,见对面的山坳里转出来一队人马,不打旗帜,也看不清是面容,陆枫丹不敢大意,带着骑兵分作两队左右包抄上去。对方也发觉了,停了下来。再接近一些,的确是一支马队,只是一个个披头散发,领队的似乎还穿着匈奴长袍,陆枫丹心里一紧,果然是撞上了游击的敌人?既然如此,也只好既来之则杀之了!一咬牙做出进攻的手势,拔出照夜寒冲了上去!   吃够了匈奴人偷袭的亏,汉军骑士早就恨红了眼,纷纷亮出长刀跟上去!眼看就要一场厮杀,对方首领突然叫道:“是汉军吗?是陆家军吗?自己人!自己人!兄弟们亮旗子呀!”汉军的徽旗纷纷打出来,骑兵队急忙勒马,为首的那个“鞑子”将领扯下掩住口鼻的布巾,双方仔细一认,不是薛富贵是谁!这下大家都长吁一口气欢呼起来!陆枫丹一马当先迎上去,一点人数又皱起眉来,“怎么才这么几车!”   “别急别急!东西都在后头呢!咱们是打头阵的!”说着赶紧派人骑上快马赶去通知。半个时辰后,后面的车队陆陆续续跟上来,掀开苫布,里头是闪着乌光的兵器,再加上其他补给,足足有二十来车之多!   “太好了!太好了!赶紧回营!”陆枫丹兴奋得难以自已!这一段世间忍辱负重、韬光养晦,每日练兵布阵、顶着朝廷“吃白饷”的责备在荒漠里跟匈奴可汗兜圈子,有时几天吃不上一口热饭,等的就是这一天拿到精良的兵器好绝地反击!   陆枫丹抄起一柄钩镶掂量,均匀的双钩,结实的护手,锋利的矛刺!再提起一把长戟,沉甸甸的手感让人心安,结实的戟刃仿佛能把石头劈断,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强兵利刃的时候。好样的!!陆枫丹一颗心落地。“叫左右翼长刀阵的军侯过来!将家伙发下去!一个时辰后在操练场集合!”   “是!”传令兵领命下去。   “铸造营也辛苦了!”陆枫丹拍着薛富贵的肩膀,“察哈萨那厮仗着熟悉地形神出鬼没,居然也让你们闯过来了!真是天助我也!哎对了,阿愁那丫头呢?”   薛富贵眼神闪烁了一下,回禀道,“这一阵子赶进度把她累坏了,我叫她留在黑城里歇歇,就没让她跟来。”   陆枫丹频频点头,“对!咱们要打大仗了!匈奴单于的军队就在后头咬着!咱们痛快杀他一个回马枪!一股气削掉他的气焰!”   对决的日子终于到了!仍就是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呼延山脚下号角响起,旌旗铮铮!这一回,双方十几万大军列队在山坡上,黑压压的几乎望不到尽头!对方阵前骑马出来一员猛将,只着皮甲,叽里哇啦的挑衅着,一会儿扬着手里的弓箭,一会儿又提起从汉军那学去的长戟轻蔑的指着汉军。身后的匈奴军不时发出嗷嗷的怪叫,犹如野兽般应和着!   陆枫丹身批银甲,身后两侧标有“汉”字和“陆”字的军旗随风高杨,他缓缓从身侧将照夜寒拔了出来!三尺剑锋在阳光下流淌着耀眼的光芒!   “弟兄们!”他气沉丹田、扬声高喊,宏亮的声音远远传了出去,“咱们离开家乡在外多年,为的是什么!咱们每日风餐露宿为的是什么!!咱们马革裹尸为的是什么!!!”   “抗击胡虏、立我汉威!!”如同雷声一般在山谷中回荡!   “匈奴扰我北方几十年!何尝停过?想想那些死在胡刀下的弟兄!想想那些被掠走的妻女!想想那些被杀害的父老!!咱们已经忍得太久!兄弟们!低头看看你们手里的兵器!这是我大汉最精良的兵器!是让敌人魂飞胆破的兵器!你们还怕什么!就在今天!现在!报仇的时候已经到了!!”   马嘶鸣、人怒吼!那些新仇旧恨齐上心头,击打盾牌的声音如大地在嗡鸣!对方主帅发出了进攻的号令,一阵箭雨过后,匈奴兵挥刀纵马,扬起一片滚滚黄沙。汉军则按阵列排开,紧循之前操练的阵法,大阵中又幻化出无数个小阵!杀声中,短兵相接,前刺、侧啄、横劈!战戟依然是杀场利器!钩拉、回砍!数以万记的钩镶与长刀,又压制住敌人所持的长戟!让对方在厮杀中占不到半点便宜!   匈奴主力果然彪悍,与之前缠斗已久的呼尔汗军队根本不是一个级别,陆家军打得十分辛苦,但也没叫对方讨到便宜。“有希望、有希望!”穆南山观时酌势的同时看着陆枫丹沉着施令的样子,眼前仿佛又出现陆老将军当年指挥若定、陆家军所向披靡的模样!交手一个时辰之后,匈奴那边的主将渐渐急躁起来,频频催动攻势却都被一一挡了回去。陆枫丹见将对方士气消耗得差不多了,抓住时机,将打散的士卒重新聚拢,再加上自己最精锐的三千骁骑卫,一并发起总攻!   只见人群中那一匹战马黑得发亮!在战局中横冲直撞!手中长刀如风,上劈人首、下斩马足,无一人能档!五步杀一人、十步一回身,只溅起鲜血无数,染红了战袍锁甲!   见前面一员小将被对方二人合攻,眼看就要抵挡不住,陆枫丹纵马而上,铛铛替他挡下两刀。然而就当他寻到一个破绽举剑而劈的时候,突然虎口一震眼前刀光一闪,敌人并没有如预期般应声倒下,惨叫中似乎闪过一声短促的崩裂声,陆枫丹只觉得手中很轻,下意识的低头一看,握着的长剑竟然只剩下半截!!而那匈奴兵胸前皮甲上只有一刀一尺来长深可见肉的裂口!   漫天厮杀中陆枫丹愣在当场!照夜寒终究是断了!可是怎么能断在这个节骨眼上,断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敌人已举刀回击!胯/下夜风一声嘶鸣猛地前蹄跃起,那一刀正中马颈,鲜血顿时喷洒出去!战马踉跄了一下,将陆枫丹摔了下去,自己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刨了刨前蹄就断了气!   陆枫丹随手捡起地上一把半截戟头,反手奋力一抛,戟首入骨三分顿时结果了敌人性命,他回过神扑上去,唤道“夜风!夜风——!”爱驹却早已没了鼻息。一个是父亲留下的长剑,一个打他二十岁起就跟着他出生入死的爱骑!怎么能一眨眼,就都纷纷离他而去!偏偏还是在最要紧的时候!恨意如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他杀红了眼,嘶吼一声,不要命似的左劈右砍,一瞬间连着撂倒了几人,自己挂了彩也全然不顾,简直就像被战场上凝结多年的亡魂附身了一般!敌人的血混着自己的,或许还有夜风的,喷溅在眼睛里,视线一片猩红!   “将军!将军!”六子杀出一条缝隙跟了上来,将自己的马让给陆枫丹,护着他撤了出来。穆南山见主帅身上全是血又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忙代为发号施令,将阵法变回防守布局,心中只叹不妙。匈奴兵趁机缓过气来,双方体力都逼近极限!再这样下去,只怕要两败俱伤,陆家军多年的心血也就付之东流了!   恰在这时,远远的一支快骑绝尘而来,对方主将附近一阵骚动,过了一会儿竟然响起了撤退的哨声,匈奴兵一听纷纷住手!那哨子不同以往,如悲似泣,隐隐似还有悲声。怎么回事?汉军瞠目结舌,看着打到一半的敌人忽然间撤退不敢贸然追击,看着对方如潮水一般退去。   第二天,驻扎在五十里外的匈奴大军突然拔营,消失在茫茫大漠里,连游兵散勇也撤得一干二净。穆南山分析,怕是匈奴国内生了什么变故,派出探子四处收集消息。几天后长安快马终于来报,老单于暴病不治,几位儿子、兄弟争夺大位,新单于根基不稳,无暇再战,愿与汉室休战、且重修旧好。   虽然有些侥幸,但只要是赢了又何必计较太多。欢呼,像荒原上的滚雷!回家、回到中原,故乡仿佛都一下子近在眼前。   掩埋了牺牲的兄弟,略作整顿后汉军开始南撤,五天后撤回关内与黑城留守的铸造营回合。洪督使着朝服在城门上相迎,高粱酒从城门一字排开,城里头张灯结彩。紧绷的弦一旦松下来,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折断的照夜寒被找了回来,洪督使听说了战况,抚掌大笑道,“此乃天意!此乃天意!上天佑我大汉,怜我剑碎之决心!”士兵们私底下也纷纷相传,说照夜寒克死了匈奴单于,这一把断剑在众人心里,简直如神灵相附。   陆枫丹却无法释怀。他将夜风拖回来安葬在黑城城外,一个人在墓前站了良久。十几年的如影相随,黄土里埋下的已然是手足。还有照夜寒。虽然早就预见到这样的结局,终究是无法接受!父亲死前的模样历历在目,说不出话,却还是使出最后的力气将照夜寒塞在他手里,死死的攥着,他知道父亲想托付的是陆家的责任与荣誉。抚摸着残剑柄上的莫字,忽然想起来,“阿愁呢?叫阿愁过来。”   六子出去寻了一圈,没有找到人,四处打听,回来急报道:“不好了!他们说阿愁姑娘跟着辎重队送兵器,现在还没回来!”陆枫丹心里不能再沉,脸色更加难看,“你说什么——?”   薛富贵满头大汗的赶了来,一回黑城他就四处找阿愁,却发现阿愁根本没有回来!   “你不是说她留在黑城了?” 陆枫丹整张脸都是黑的。   “这个…我们在半路上遇见匈奴兵,怕被对方偷袭,阿愁带着十几号人要去把敌人引开,我们约好在大营会合,我看她迟迟没来,以为她冲不过去褪回来了!谁知道…这个…竟然没有音信…”   “她一个女子,你叫她去引开敌人?!”   一句话说得薛富贵抬不起头来,身边其他人连忙解释,“是阿愁自己坚持要去的!何况她那功夫比我们都厉害!”   “那你一开始怎么不说!!” 陆枫丹盛怒,阿愁是莫家人薛富贵是知道的。就算不知道,这一年半来朝夕相处,又是为了大局,他也不忍见她遇难!   “大、大战在即,前线为重,末将不敢再生枝节!所以想着先打完仗再报告…”   陆枫丹只觉得一口气顶在胸口,挥手哗啦啦将一桌子东西都扫到地上!薛富贵见状大气不敢出一声,心中也为阿愁担心不已。   穆南山听到消息也来了,“薛统领做的没错!将军不应该怪罪于他!”那姑娘来之不易,又为陆家军立了大功,若真死在匈奴人手里也太可惜。“他们好几个人呢,也说不准路上遇上麻烦耽搁在哪里。咱们现在有的是人手,顺着他们的路线找去总能找到线索。”   “六子!给我备马!” 陆枫丹吼道,抓起斗篷就要出去!   穆南山连忙拉住,“天都黑透了!这会儿上哪找去!你叫大伙歇一歇明儿个一起去找,不在这一时半刻!何况阿愁姑娘身手那么好,未必有什么大事。”真有事也来不及了。这一句穆南山没有说出来。   陆枫丹还要往外走。“枫丹!连穆叔的话你也不听吗?” 穆南山苦劝,他跟陆老将军几乎是拜把子的情分,也只有他能私下对陆枫丹直呼其名。陆枫丹定住脚,心知穆叔说的是对的。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有时候甚至来不及记住他们的名字,只有穆叔看着他长大还教他兵法。但他必须得找到莫愁!他改口,“我去找地方活动一下!”   这是第二次见他失态,穆南山心想。第一次是陆老将军去世那晚,陆枫丹当即就要领兵出去报仇,被他喝止住后,他握着照夜寒在操练场上劈了一夜!直砍得场上做靶子的木人没有一块大过巴掌。阿愁姑娘虽然重要,也不至于让他这样乱了阵脚。穆南山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薛富贵,“将军不会是对阿愁姑娘…”   薛富贵愣愣地看着穆南山,半天才反应过来,眼睛瞪得贼大“啊?不会吧——”   接下来几天,陆家军沿着边境找了半个月。两军已经休战,再贸然带兵进入漠北,便是撕毁新单于与大汉皇帝的约定了。长安几次来旨,催伐北军东归,要不是洪督使以太过劳碌、身体不适为由拖延,皇帝就要怀疑陆枫丹是否要拥兵为王了。   “不能再拖了!上头招咱们班师回朝本来是要犒赏的,再拖下去就成罪了!”   陆枫丹脸色极差,却也不得不顾及大家的担心。就算皇帝不起疑,身边那些个宦官人巧舌如簧,也难免生出是非来。“你们先送洪督使回长安。”   “那将军你呢?”   “我一个人脚程快。晚几天再走。”   “找了这么久都没消息,你一个人找几天就管用了?”见陆枫丹不说话,穆南山又劝道,“枫丹,你又不是第一次打仗,打仗总是要伤亡的!”   陆枫丹面无表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么多天恐怕凶多吉少了。就算你找到她的尸首又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陆枫丹有片刻失神,抬起眼来,“三天。再给我三天。”   “报——”一个官职低位的屯长在门口喜滋滋的喊道。   “有消息了?”   “不是,咳咳。我们兄弟几个在当铺上见着一把难得的好刀,大家凑钱买下来,赶紧着就给您送过来了!”副将献宝似的拿出一块卷起来的兽皮,打开来里面是一柄匕首,他将匕首拿出来,“将军您看!虽然没您以前那把刀长,可也一样花纹漂亮呢!”说着递到陆枫丹眼前。   只一眼,他就认出这把短刀!它曾在暗夜里流光乍现的出现在陆枫丹眼前,带给他希望。如今,短刀离开了自己的主人,可是凶兆?   “这是——阿愁姑娘的刀?”穆南山看陆枫丹神色有异,一下子想起自己也见过此刀。   “说!哪里来的?”陆枫丹一把拎起屯长的前襟,本来想表功的屯长吓得手足失措,“城、城南角的当铺…”   “名字!我问你名字!”陆枫丹青筋都暴了起来。   “通、通宝斋…”   陆枫丹旋风一样出去了,留下不明所以的屯长一脸担心的望向穆南山,“军师…我、我可是闯祸了?”   “没有。”穆南山拍拍他肩膀,“你立功了。”说着也跟了出去。    ☆、刀的保佑   日头西坠,通宝斋的掌柜正盘点着一天的进项,突然门外一阵马蹄嘈杂,一群当兵的瞬间堵住了前门。   “军爷!军爷!这是怎么说的?”掌柜忙迎上去,仔细一看,这不是前两天得胜归来的大将军吗?那天还在城门口远远地看见过呢。掌柜忙堆出一脸的笑,“将军大人!找小民可是有什么吩咐?”   一把匕首猛得举到他面前,“这是你卖的?”   掌柜当然记得这把匕首,这样罕见的货色,要不是那几位军爷连吓带抢的逼他卖,他还不打算出手呢。   “嗨!官爷,这是——”   “哪儿来的?!”陆枫丹面如寒霜,“你可知买卖此刀该当何罪?”左右两旁立即冲上人来将掌柜押下,连伙计一并抓了起来。   掌柜吓得魂飞魄散,口中将军饶命、官爷饶命的乱叫,“冤枉啊!冤枉!小民是真的不知道!大人、大人!这把刀我、我不卖了我给您退钱还不成吗!我、我白送您还不成吗?”   “还敢讨教还价!你知不知道买卖此刀已经犯下死罪,我看你是活腻歪了!”边上另一位有些年纪的官爷喝道。   “啊?”掌柜听见死罪二字嚎哭起来,鼻涕眼泪得一塌糊涂。   陆枫丹只得耐下性子,蹲下身对他道,“带我去找卖刀的人,我不但免了你的罪还有赏。”   掌柜头如捣蒜,“一定、一定!小民亲自带军爷去!”   在掌柜带领下,他们捆了一个会讲匈奴话的汉人,那人一见犯了大事也吓得不轻,只说是在北方一户匈奴牧民家里收的货,也答应领人去找。薛富贵一打听那牧民的位置,是在关外当初与阿愁分手的地方东北方向将近百里。陆枫丹当即点了几个心腹,换上胡服,带上此人出城门向北疾驰而去。   河冰开融,草原上萌出了绿意,虽然战事不断,还是有不少牧民南下寻找水草丰美的牧场。可到了那游商所说的方位,却找不到原来那家牧民的影子,只好指着那他做翻译一个个打听过去。待有了消息已是第二天深夜。   河边有几顶毡帐,门前还系着马。羊早已入圈,听见外面的响动不安的躁动起来。那游商走到毡帐前用匈奴话喊了几句,叫出来一位披着袍子的老妇,见到门外这么多人吓了一跳,戳立在门口。   他两人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又拿出匕首给她看,那老妇嘀咕了一番,伸手指了指其中一个毡帐。这汉人退回来小声解释说,“她说这匕首是个哑巴女子的。他们之前在草原边上救起一个年轻女人,为了给她看病,才卖了她身上值钱的东西。”   莫非阿愁还活着?陆枫丹等不及上前确认,翻身下马就向毡房走去,那老妇急得大叫起来,上前要阻止这群来路不明的陌生人,又岂能拦住。那顶毡帐原本就邻着河边,就这一拉扯的功夫,从里面冲出一个纤瘦的白色身影,裹着单薄的内袍,赤足朝着河岸狂奔!   河水很浅,那女子跳进水里奋力向对岸淌去,陆枫丹不顾身上有伤,连忙追上去,边涉水边唤道,“阿愁!是你吗?阿愁!”那女子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难以置信的回望。她头发披散着,浸了水的袍子重重的垂在身下,眼神里布满惊慌,愣愣的望着追来的人。   “阿愁!”陆枫丹心中的狂喜一瞬间化为不舍,感谢苍天!战争终究没有夺走一切。河水冰冷且湍急,在膝下哗啦啦的雀跃着。久别重逢的两个人都站在水中,那一霎那百感交集,真叫人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陆枫丹几个大步淌过去一把将她拉入胸口,“是我,阿愁,是我!我来接你。你现在安全了。”怀里的身躯止不住的发颤,她大概还以为被匈奴兵发觉追到了这里,像一只奋力逃脱狼口的黄羊那样惊魂未定。消瘦的脸被不算温柔的手抬起,哆嗦的嘴唇许久才找到了声音,“…阿牛死了…他们…死了…”   那一日他们引开匈奴兵,带着敌人在胡杨林里兜转。对方发觉上当后恼羞成怒,誓要将他们赶尽杀绝!十几号人哪里是五百精骑兵的对手!眼见朝夕相处的兄弟一个一个在身边倒下,她这一生第一次亲手杀人,却连惶恐的时间都没有!她仗着身手终于挨到了天黑,瞅准机会将李阿牛拽上马在夜幕里一路狂奔。身后不断有箭射来,她不敢回头,拼命加鞭,一颗心突突的几乎要跳出胸膛!马匹直跑到口吐白沫才停下来,摇晃了两下就倒地暴毙了。她和阿牛一起被狠狠摔在地上,所幸后头已经没有了追兵的影子。   “阿牛!咱们逃出来了!阿牛!”阿愁兴奋得回身去摇他,猛然发觉一直在她身后的人早已僵硬!他的双手还保持着环抱的姿势,背上插着两只羽箭,血浸透了衣服,竟已咽气多时!   “阿牛、阿牛!”阿愁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天穹上没有一颗星,身边除了一人一马两具尸体再无他物。汗水冰冷下来,湿黏黏得更加让人惊恐。“阿牛!不要丢下我!”远远传来野狼的嗥叫,阿愁坐在地上像一块枯死的木头,几乎没有了站起来的勇气。   那一夜如此漫长,仿佛天永远不会再亮了。太阳升起后她勉强找回神志,用匕首割下一块马肉,在草原上毫无方向的走着,直到最终失去意识。再醒来已经是在陌生的毡房里。如果不是出发前为了乔装穿上了匈奴人的衣袍,脖子上还系着陆枫丹送给她的狼齿,她大抵不会再有这样的运气。牧人大娘热心的照顾她,她却一句匈奴话也不会讲,只能装聋作哑。贴身的匕首也不知去向,她曾比划着询问救起她的老妇人,对方叽里咕噜的跟她解释,她却一个字也没听懂。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黑城又在什么方向?心乱如麻、昏昏沉沉,身上发着烧却又提心吊胆不敢睡深,唯恐被人识破自己的身份。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阿愁,咱们打赢了仗,可以回家了。”他的体温熏抚着她,胸膛支撑着她,低沉的话语在耳边呢喃,她就像一只被猎人追至绝望的鸟猛然间发现安全的巢穴,一头扎进去,才发现自己连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太好啦!可找到了!”   “是呀阿愁姑娘,快回去吧!咱们可找了你好久呢!”   岸边其他人七嘴八舌,阿愁这才意识到自己与陆枫丹的亲密,早被一群人尽收眼底,尴尬得想要推开他。陆枫丹却不觉有异,转而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往回走。这番实在太过惊吓,阿愁两腿还是软的,在河水中一步一踉跄。陆枫丹伸手想要将她整个人抱起,却忘了自己胳膊上也有伤。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她再也不想松开这双手。他的眼窝更加深了,颧骨也突了出来,胡子来不及打理,人也瘦了一大圈。只有掌心,温暖得让她眷恋,让她心安。陆枫丹将怀里的匕首掏出来塞到阿愁手上。看着熟悉的刀柄,阿愁心中五味杂陈。原来是它救了自己。她的命运终究是和莫家刀纠缠在一起,一刻也不能分离。   牧民大娘见阿愁竟然开口说了汉话,心里多少猜到个大概,再加上这些人看起来大有来历,不禁忧心起来。陆枫丹给了她一片金叶作为酬谢,让她更加惶恐。阿愁有些歉意,陆枫丹让人告诉大娘,大汉和匈奴已经停战,她不会受此牵连。大娘脸上的皱纹才舒展开来,拉着阿愁的手用匈奴语说,“天神不会轻易放弃雏鸟的性命,因为亲鸟会彻夜哀鸣。孩子,回家去,找到你阿爸阿妈,你的病就会好起来了。”   一路上阿愁与陆枫丹共乘一骑,迷糊中依稀听其他人讲着长安的恢宏,憧憬着未央宫里行赏的荣耀,心中却浮现着李阿牛死后睁得大大的眼睛。决定兵分两路引开敌人时,阿牛死活要跟她一起去,还有那些个日日夜夜一起铸铁的兄弟,出发前不是还憧憬着得胜归来吗!不是还憧憬着衣锦还乡。   对不起。她无声的说,把自己又缩了缩。陆枫丹将她圈得更紧,有意无意与前面的人拉开了一点距离。   再看到黑城的城门,竟恍如隔世。军队回到城中休整,大街小巷都喧闹起来。曹平亲自替阿愁把了脉,幸而她没有大伤,又已请草原上的大夫看过,无甚大碍,也就吩咐她好好休息。芸娘见到她时喜极而泣,阿愁看在眼里,却一个字也不想说。十七个人只回来了她一个,又有什么好开心。   长长的一觉醒来,她打开窗板,望着以往从来不及驻足细看的院子。总将风箱拉得呼呼响的刘老豆腐,一边打锤一边哼歌的大毛,不怎么说话却总是爱笑的阿宝,仿佛随时还会从哪里转出来招呼她一起吃饭,或是扯几句闲话。如今他们的身影还留在脑海里,人却就这样消失了,永远也回不去家乡。来来往往的人们喜气洋洋,那些工具、堆积的废渣都被清理收好,做好离开的准备,一切都准备就绪。   “哎,阿愁你醒了?感觉好点了没有?要不要再去请曹大人过来看看?”芸娘一进来忙过来看她,粗糙不堪的手指抚上她的脸,又是欢喜又是担心。阿愁努力朝她笑笑,“我没事了,芸姐。让你们着急了。”   芸娘贴着她坐下,“真真急死我了!要不是将军坚持要找你,军队就得回师长安了!到时候叫天天不应的,你一个女孩子可怎么办!”   “他坚持要找我?”心里某一角渐渐有了温度。   “是呀!这连着多少天了满世界找你,听说朝廷圣谕都催了,穆军师他们都急得不行。”   阿愁把头低下去,领口的挂坠掉了出来,芸娘眼尖,“咦?这可是——”   阿愁一把掩住挂坠,“不是!那个,你别乱想...”说着耳朵跟却红了。   芸娘原本就看出些端倪,这下抿着嘴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这有什么的。阿愁,你是替陆家军立过功的人,可要好好抓住这个机会。”看阿愁没有吱声,又索性说得直白些:“听说咱们将军尚未娶妻,这一回京,肯定是要受朝廷封赏的。到时候哪个姑娘不喜欢?我瞅着他对你也是有些意思的。咱们女人家终究得为自己打算。阿愁,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打完仗,好多人都是要回乡的...”   阿愁头越垂越低,他对她...可能吗?   “我去告诉将军一声你已经醒了,早上他还专门问过你呢!”芸娘说着就要起身,阿愁慌忙拽住她,别人都看出来了?他又是怎么想的?仗打完了,接下来呢?她终究不是他身边的士官卫兵,还有什么理由待在他身边?   “别,我现在不想见他!”阿愁冲口而出,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刚才没有发觉,陆枫丹此时竟然就站在门口,也不知之前的话他听到了多少!   芸娘也看到了,忙欠身施了一礼。阿愁完全乱了心绪,慌忙背过身去,不敢看他的眼睛。芸娘想要回避,陆枫丹摆摆手,“我只是顺路过来看看。”没再说别的就离开了。阿愁咬住下唇,越发懊恼。   陆枫丹没有再来过,只是吩咐曹军医过来诊视。阿愁烧退了,人却坐立难安。明天一早就要出发离开这里,每个人都兴奋的准备着、谈论着。自己呢?他会带她去长安吗?以什么样的身份?莫家遗女...只怕还是待罪之人。若就这样离开,却又叫自己如何割舍!突然间心头竟然冒出不该有的念头,要是仗能打得再久一点该多好!又想起他之前离开的样子,他一定是听到了!会不会就此误会自己讨厌他?还是听到芸娘说的,以为自己算计着将军夫人的位子?说不定他正笑她的痴心妄想,他是得胜归来的征北将军,而自己...   傍晚时她决定去找陆枫丹,干干脆脆的做个了断,若被他轻视,她宁愿有尊严的离开!   卫兵见是她,连通报也没通报就让她进去了。原来堆放兵器的仓库被临时改成了议事厅,陆枫丹正在里面和其他人最后确认回长安的线路。阿愁轻轻走进去,垂手站在角落,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刚被派到主帐做侍卫兵的时候。他时而专注,时而坚定,从何时起她的目光开始追随着他,心亦如是!   “阿愁来啦!”   “哎,阿愁你好些了吗?”   结束的时候大家纷纷与她打招呼,待人走光了,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我...我...”手指在底下绞得发白,陆枫丹收拾着案上的卷宗,看也不看她。   “仗打完了,我想回家。”豁出去了!阿愁不敢抬眼,心里咚咚打鼓。   “哦。”陆枫丹淡淡应了一声,就又低头看案上的地图,仿佛漠不关心一般。阿愁眼圈立马红了,他果然根本没想带着她!一咬牙,“我今晚就要走,我要借一匹马!”   这回陆枫丹抬眼看了她一下,还是无波无澜的,“今晚不行。明天等军队开拔后再走。”   阿愁心里一凉到底,果然是狡兔死走狗烹!人家摆明了利用你!是自己太傻,这样的掏心掏肺!眼泪不争气的夺眶而出,一瞬间恼恨、委屈、愧疚冲得她心如绞痛,气得话都说不连贯,指着他骂道,“陆枫丹!你个混蛋...亏我还那么...你个小人!混蛋!阿牛他们还心甘情愿为你打仗、为你送死!不值得、太不值得了!你根本就是个骗子!”   门口的侍卫探进头来,被陆枫丹一眼瞪了回去。“他们不是为我打仗。”他徐徐站起来,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盯着她一字一句,“他们是为国家打仗,也是为国家而死。”   “你胡说!你少扣什么忠君卫国的大帽子!好多人只是因为信任你,才跟着你...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真傻!明知道你根本没有真心,还愿意...愿意拼了命帮你!你知道这半年我们是怎么过的?知道他们一个个都是怎么死的?阿牛最后还睁着眼睛,还以为逃出来了...我杀了人了,你知不知道?我从没见过那么多血!”她语无伦次的崩溃大哭,那一夜的惶恐袭上心头!一个人等待天明的时候,是攥着脖子上吊着的狼牙坠子挺过来的,茫茫无尽的草原,是想着他才走下去的。到头来一切都是假的!他偶尔的关心,一闪而过的温柔,只是为了让她更加卖命的小把戏。然而明知如此,她还是如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却将阿牛他们带入了地狱!   陆枫丹眼神缓和下来,走过去将阿愁搂进怀里,他怎么不知道她的委屈?一直以来鞭策她、逼迫她、让她承担一个女孩子不该承担的,逼她挑起铸造营的大梁,成为自己最重要的筹码,她有多重要,早已无法估量。看她哭得伤心,他无奈的轻声叹息,“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真心。”   “你就是没有!”阿愁跺着脚,“你要是有真心,就不会利用我喜欢你——”最后一个字生生刹在喉咙里,她到底在说些什么!泪湿的脸上一片潮红,陆枫丹微微一笑,嘴角挑起,“嗯?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重回棠溪   阿愁生生咬住嘴唇,恨恨道,“要你管!反正我今晚就要走!”说着一跺脚转身就要离开,肩膀却被人捉住,她回身想要出招,初愈的身体又怎么打得过陆枫丹,几下就被牢牢锁住。   “今晚不行。我还有几件事得处理。”   她怒目,“我走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挣了几下没有挣开。   陆枫丹笑意加深,“明天等大部队开拔了,咱俩就走。我也想去棠溪看看。”   阿愁呆在当场,“咱、咱俩?”他是什么意思?   “嗯。有洪督使在脚程慢,沿途又得路过好几座城,都得耽搁。明天咱们就两个人两匹马,直接去棠溪,搞不好比他们还先回长安。”   泪痕还挂在脸上,阿愁呆呆的问,“你去干什么?那又不是你家。”   陆枫丹叹了一口气,松开她,“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阿愁,照...我的剑断了。我想去看看有没有重铸的可能,还有——”他戏谑的看了阿愁一眼,“现在不是我家——不代表将来也不会是。你说呢?”   听出他话里的含义,阿愁脑子里嗡的一声,脸烫的几乎可以煎蛋,还是继续装傻道,“你...你什么意思...我、我听不明白...”   陆枫丹摊开手将她的手纳入掌心,那上面又多了些老茧和伤痕,怎么看也不像是女孩子的手。他缓缓说道,“记得父亲在的时候总是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可我知道他是想等仗打完了看着我成家的。你...你对我的心意,我自然早就看在眼里,可是战事那么紧,带兵又要讲究纪律,我什么也不能许诺。”他将阿愁的手紧紧包裹起来,“那时候得知你为了引开敌人生死未卜,我心里就暗暗发誓,只要你还活着,我一定要找到你,让你这辈子都能平平安安的。阿愁,你愿意吗?你说你喜欢我,我很高兴。你可愿意一辈子都喜欢我?”   阿愁的脸像红透的柿子,都不敢直视他明亮栗色的眼睛。他的眼睛一定有某种魔法,偶尔甚至会出现在她的梦里。她撇开头,忽然间委屈得想要的大哭,又担心他笑话自己没出息。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心情吗?心中全是欢喜,又怕他只是戏弄而已。   “你不否认我就当你答应咯。”   阿愁不甘心的瞪了他一眼,胡乱抹了抹眼睛,“才没有!你又没说过你喜欢我。”   陆枫丹微笑。她今天恢复一身男子装扮,头发扎成一束垂在肩后,若不是哭得稀里哗啦,倒像是个清秀的男孩子。即使如此,还是叫他有一亲芳泽的冲动。那从刚才起就被她自己蹂/躏许久的嘴唇红肿着,让他心里蓦地烧起一把火。刚想俯下身,门外忽然有人喊“报!”阿愁连忙躲开,抽回手一下蹦到离他两米开外,陆枫丹心里无奈,只好示意她先回去,毕竟还有不少明天上路的细节需要再三核定。   第二天一早,陆家军开拔南归。黑城县令亲自相送,队伍犹如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长龙。送走了洪督使,陆枫丹轻装上阵,与阿愁各骑一匹马,朝东而去。万里大漠被留在身后,一同被留下的还有数不清的名字。他们在哪里倒下就融入那里的泥土,发黄的骸骨早已被黄沙掩映。   涉过河滩、越过荒原、翻过色彩斑斓的五彩山。他将包裹着照夜寒的皮革打开,那断剑上的花纹如同层层山峦,阿愁接过去细看,琢磨着断口上不同寻常的结构。莫家刀是用最精纯的陨铁,加以层层叠锻,浸入莫家特有的淬液,才能铸成。回到棠溪、回到记忆中的莫家祖宅,那里面一定藏着许多答案,等着莫氏最后一位铸剑师去开启。   待过了漯河,阿愁渐渐少言寡语。一山一水都如离家前那般,却不是让人亲切的记忆。   没有了莫家,棠溪仍然是铸剑之地,方圆百里大大小小的作坊,家家炼铁炉里冒着青烟。河湾的一片高地上,远远就能看见一片规模宏大的宅院。那应该就是莫家的祖宅了。因为自打进了棠溪,阿愁就没再笑过,总是望着那个方向出神,却又将马勒得极慢。顺着大路一直前行,高高的院墙渐行渐进,贴着封条的黑漆大门足有九尺高,后补的漆掩盖不住经年的龟裂,一层层剥离开来。宽大的石阶被磨得光滑而下凹,两侧石鼓的雕花已经模糊,石板间长出高高的荒草来。   阿愁在门下立了一会儿,手指划过上面的封条,那上面的字迹早已褪色难辨,只剩一片斑驳。“我走的时候…还没有这个。”声音悠悠的,不知是说给陆枫丹,还是自己。   “家里还有什么人在吗?”陆枫丹打量着门上高悬的提金匾额,这宅院快赶上襄阳王的半个府邸了。   她怔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还有我娘。”   沿着长长院墙,墙根散落着脱落的碎瓦。绕到后院边角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门,阿愁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扣了下去。   咄咄咄。   没有回响。   咄咄咄。   好半晌里头一声咳嗽,似乎是个老头拖沓着脚步,不紧不慢的咕哝道,“谁呀!这个月的米面不都送过了嘛!”   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果然是个上了岁数的老头,阿愁反倒别开脸,那老头眯着眼瞅了愁,忽然大惊失色道,“少主子!您是少主子吗?这么多年您去那儿啦!”   阿愁有些手足无措,苦笑了一下,“福伯,你还好吗。”   福伯忙将大门打开,见外门还站着个齐宇轩昂的男人,问道,“少主子,这位是?”   “只是一个朋友。”陆枫丹刚想张口就被阿愁抢了去,只好应和着笑了一下。   “快进来、快进来!马放着叫小六儿牵,”说着又扯开嗓子朝里喊,“少主子回来啦!刘妈!刘妈!翠儿快进去报个信儿!快去!”   “他…就不用跟我进去了吧。”阿愁看了一眼陆枫丹。   “那怎么成!家里地方多的是,公子远道而来,怎么能住在外面!”不由分说就将两人一同拉进去。   福伯在前头慢慢引路,跨过几道偏门,院子渐渐宽敞起来,回廊虽没有雕梁画栋,却也用料考究。高高的雕窗如今脱去了颜色,一砖一瓦都与记忆中所去不远,那些人来人往热闹的画面仿佛就在昨天。东边一大排平房一直是工匠们的住处,人多的时候甚至都不够住,只能让新来的学徒们挤在一张炕上。如今人去镂空,一并锁了起来。穿过小门一拐就是厨房,总是飘着各种让人难以抗拒的香气,小时候哥哥带她进去偷吃不小心打翻了油壶,还被管事的厨娘一状告到爹爹那挨了一顿打。   想起莫延,阿愁哆嗦了一下。   福伯将他们带进一个花厅,只有这里还算保留着原来的样子,窗前的老花树孕育着新蕾,花梨条案上一尘不染还焚着香。熟悉的香。   窗外一阵脚步,阿愁一下子紧张起来,盯着门口,进来的却是刘妈。刘妈四十来岁的年纪,见到阿愁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眼泪就下来了,“少主子…少主子…你可回来了!我、我这就叫人把你的房间收拾出来!”一边张罗着,只可惜可使唤的人也就只剩下那么几个。“你等着,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   “刘妈,” 阿愁唤住她,这是娘出阁时的陪嫁。后来娘病了,又失了宠,她却一直尽心尽力在娘身边伺候,不肯嫁人离开。“刘妈,我娘她…她还好吗?”   刘妈神色有些为难,“夫人…夫人还好,就是…想你想得厉害。才用过午饭睡了一会儿。我去看看她起身了没,夫人见到少主子回来肯定很高兴!”   是吗?娘念她念得厉害。当初狠下心一走了之,现在想想,也是自己不孝吧。   阿愁在厅里走来走去,比起来陆枫丹倒是气定神闲得多。他喝着福伯亲自送来的茶,打量着莫府里的一切。这就是他曾派人调查过的莫家,打造出照夜寒,七代奉旨铸剑却突然销声匿迹的莫氏。从不曾听阿愁讲起过家里的事,如今自己就坐在这百年老宅之内,离那些扑朔迷离的传闻似乎只有一层窗户纸,他忍不住好奇,莫夫人会是什么样子。   刘妈没有让他们等太久。一盅茶刚用完,便听见刘妈的声音,细细叮嘱着,“别着急、慢点,少主子好着呢,就在厅里等您呢。”   阿愁浑身僵硬,不但没迎上去,反而还退了一步。   脚步声到了门口,陆枫丹也起身,只见罗裙轻摆,步进来一美貌妇人,猛一看仿佛只有三十五六岁年纪,眉眼与阿愁有几分相似,却是如丝如扣,顾盼涟涟,头上别着一只羊脂玉簪,衬得她鬓发如云,肤白胜雪,身上是上等的绫罗,只是已退却了繁华的颜色。   “娘!”阿愁怯怯的唤了声。陆枫丹没想到阿愁的母亲竟然是这样一个大美人,他只见过阿愁穿过一次裙装,其他时候都是男子装束。若她也打扮起来,想来也是个美人无疑,可她似乎从不在意自己。   莫夫人一进来就望着阿愁,那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的儿,你回来看娘了?你这个坏孩子,怎么总是到处乱跑叫娘着急。快过来叫娘看看!”   阿愁眼里有了泪光。离开五年,娘亲也曾后悔过吧,也曾为她夜不能寐吧!毕竟这世上只剩下她母女二人相依为命了。   她几步上前,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搂住阿娘,却又有些拘束。倒是莫夫人抬起白细秀长的手指怜爱的拂过阿愁的额发,“我的延儿怎么都长这么高了!”   温柔僵在脸上,连眸子也瞬间冰冷。莫夫人主动伸出双手将阿愁抱在怀里,像终于找到孩子的母亲那般紧紧贴着她,“延儿!”叹息发自肺腑,那是一个母亲的思念。“可不许再离开我了!你走了,你爹他都不来看我。都是那些坏女人!她们没有儿子,还霸着你爹!现在好啦!我的延儿回来了,快找人去告诉你爹!莫家有后了,不用再去找那些女人了!”   阿愁一动不动得任她抱着,眼神没有一点温度。刘妈歉意的看着这一幕,也不好说什么。只有陆枫丹不明所以,笑着说,“莫夫人,这是阿愁。她跟着我在外打仗吃了不少苦,变了许多,我一开始也以为她是个男孩子。”   莫夫人闻言抬起头来,眉宇间一片迷茫,“阿愁…是谁?这明明是我的延儿。”   犹如被一刀戳进心口,阿愁眼中难以掩饰的受伤,苦涩道,“是吗?才五年,你就把我彻底忘记了。”   莫夫人仿佛浑不在意般抱着幻念中的儿子,仿佛再没有什么比此刻更满足。刘妈见状想将莫夫人劝走,她还依依不舍,莫愁只好安抚她几句,她才乖乖离开了。   冷清的宅子越发沉寂。夏意仿佛被隔离在外,一丝也透不进来。   陆枫丹也看出了端倪,阿愁却一言不发,似乎根本不打算解释。   “莫夫人她…”话已说出就收不回来,一切呼之欲出,却又扑朔迷离。   “她疯了。” 阿愁望着莫夫人离开的方向,言语间不能更冷。   夜晚,暑气稍降。连续几年的北方生活,突然回到关内,陆枫丹有些不习惯。他将窗户全部打开,好让夜风可以灌进来,然后裸身躺在塌上,闭着眼思索。莫夫人...是真的失心了么?晚膳时她几乎一口没用,只痴痴的望着阿愁,张口闭口都是莫延。阿愁也不去理会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莫延...真的有这个人存在吗?还是一直就是莫夫人的想象呢?   “陆...陆枫丹...”窗外有人轻轻唤道。他一扭头,见阿愁立在窗下,手里执着一把小巧的风灯。她换了一身夏装,却还是男子装束,衣料轻薄飘逸,剪裁合身,头发用发带扎起,俨然一个偏偏贵公子,叫他不禁眼前一亮。“我要去铸剑堂看看。你...要不要——”   陆枫丹一个翻身起来,“我陪你一起去。”见阿愁尴尬的别过身去,才想起自己上身未着寸缕,忙拉过衣袍匆匆系上。   风灯只能照亮脚下一寸地。阿愁在前头默默走着,忽然悠悠的说,“家里可能还留有几件阿爹的衣服,你若不避讳...我明儿个让人去翻翻,就怕不合你的身。”   “啊,不用。”嘴上说着不用,心里还是打鼓。天若总这么热下去,只怕要捂出痱子来。只希望能早点回长安,好换下这一身装束。   跟着阿愁在廊宇间穿来穿去,陆枫丹有些转向。最终阿愁停在一处极不起眼的小门前,轻轻一推,整扇门差点倒了下去!陆枫丹手快帮阿愁扶住,才没有弄出太大的动静,两人相视一笑,都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这扇门已经坏成这个样子了!”将木门挪开一条缝,两个人悄无声息地挤进去。“小时候跟我哥捉迷藏时他发现的,从这里进来,那边的矮墙上有个缺口,可以翻到工匠们工作的院子。”   “怎么不直接进去?”明明是自己的家,却防备的像是个飞贼。   “所有门上都贴了封条。我不想给他们找麻烦。”   陆枫丹点点头。那是朝廷派人来查封的证据。幸好只封了铸造的院子,莫夫人还有个能住的地方。   翻进矮墙,一切皆与外面不同,就着微弱的灯光看去,墙角堆着未及清理的炉渣,砖缝里到处都是荒草。   阿愁呆呆的站了好久,记忆慢慢苏醒,可一切早已不一样了。    ☆、祖宅   小巧的灯笼投出模糊的阴影,草丛里蟋蟀放肆欢鸣。脚下的碎石哗啦一下,陆枫丹伸手扶住阿愁,光晕晃了晃,“小心。”   记忆一寸一寸回到脑海。这里、那里。当年只觉得好玩,跟着哥哥和工匠们的孩子在空场上乱窜,一切都似乎习以为常,却又那么一无所知。如今再看,库料房、配料室、高炉、铸造处...每一处安排都有条有理,每一个细节都蕴含着考量,不愧是有着百年的积淀。阿愁努力挖掘着记忆里父亲和工匠们的只字片语。用于铸剑的陨铁来之不易,都被父亲视作珍宝,锁在书房里,偶尔才拿出来把玩一番。西侧的偏房被用作学堂,莫家对下人从不吝啬,专门请了教书先生来学堂讲书。   那时候她还是个手短脚短的小娃娃,混在学堂里跟着大孩子们有样学样的念着诗经。“哥哥、哥哥!”她屁颠屁颠跟在大家身后,却总是最慢的那个。“烦死了你!”模糊的记忆中哥哥总是厌烦的口气,却又还是会停下来等她。   “哥...”她低喃,视线还在老屋间徘徊。那时候天总是蓝的,花总是香的,爹娘总是微笑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一样。   “你...哥哥...是个怎么样的人?”陆枫丹好奇心被重新提起,那个曾经让他满天下寻找的男人,曾经就生活在这里。   她低头不语,他想是不是冒犯了,正要解释,却又听她低低诉起,“我哥...他...他比我好看。”   虽然记不清他的面容,但是每次去集市时,女孩子们都会追着看他。阿愁微微一笑,“你见到我娘了,我哥他——长得比我更像娘亲。”莫家唯一的小少爷,身后总跟着一大群下人的孩子,当他们在闹市中穿过时,连周围的大人们都忍不住驻足观看。“看什么看!这些丑八怪,女孩子就是麻烦!阿愁你给我快点!下回不带你来了。”   学堂散了的时候,他们一起去田间疯跑,去河里抓鱼,“阿愁你别跟着我们!老是笨手笨脚的,鱼都抓不到!”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是女孩子!你看锭子他姐,还有麻秆他妹,都是留在家里绣花养鸡。”   “我不。阿爹叫你看着我,要绣花也是你先绣,要不然我告诉爹去。”   那头丢过来一个不耐烦的白眼,“算了算了,你给我麻利点!什么都做不好。”   “我才不是什么都做不好。”阿愁毫不示弱的顶回去,这么可恶的哥哥怎么还人人喜欢呢?脚下不留神绊了一跤,坐在地上还没想好要不要哭。   远处的小男孩见状连忙跑过来,“又摔倒、又摔倒!你又想害我被爹骂不是?告诉你哦!我可不会再像上回那样背你回家了!”   “要你管!”   集众人宠爱为一身的哥哥,七岁就能背下整本兵器谱,阿爹被朝廷召唤,去长安面圣还特意带上他,那是莫氏将来的荣耀。“真是什么都被他压一头,除了...”阿愁语气恨恨的,突然嘴角一扬,烛火映红的脸庞浮现一丝得意,“除了火神祭。”   每年开春高炉点火前要祭火神,这是打铁匠人们祖祖辈辈的规矩。只有火王爷爷高兴了才能炼出好铁。莫家铸剑堂每年的火神祭都十分隆重,世代要由莫家子孙跳祭祀舞。这一代难得有一儿一女,莫世安乐的让一双儿女一起,告祭先人也保佑莫家兴盛。每当南风拂暖,柳芽新绿,兄妹俩穿起象征火焰的大红礼服,在鼓乐下翩翩起舞,那景色如此赏心悦目,真是叫外人都争相观看。舞步虽是阿爹教的,阿娘却每年都亲自看他们练习。“阿愁跳得真好!”阿娘总笑着说。   “什么呀!那样软绵绵的有什么好!”哥哥总是不服气。   “男孩子要有男孩子的样子,女孩子有女孩子的样子。不一样的。”阿娘的眼睛笑成一弯月牙,伸手抚平她身上的衣折。后来...那样的笑容就没有了。   父亲的书房上着锁。从破损的窗口翻进去,里面早以被翻得乱七八糟,原来墙上的女子依梅图被扯下来胡乱丢弃在地上,纸张焦黄,连墨迹都已模糊。阿愁怔怔望着那画儿,画上的美人的正是娘亲。后来爹有了众多妾室,那副画却从来没有摘下来过。想到那些妾室,阿愁心里一阵厌恶。娘恨她们,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如果见爹跟哪一位姨娘走得近了,过几天一定会听到那位姨娘在鞋子里发现蟑螂、床下找到死老鼠的尖叫声。爹一开始睁只眼闭只眼。后来次数多了,就把她找到祠堂里。她以为自己会挨一顿打,却眼睁睁看着父亲在列祖列宗牌位前长跪不起。   “带我看看炼矿石的地方吧。”陆枫丹突然说道。   “哦,好啊。”阿愁打起精神,带着他往更深的后院走去。“这里平时可不让外人来哟。”高大的炉体足有一间房屋那么大,塘口的石砖烧得黑焦焦的,足以容纳一个人钻入,四处散落着凝结的铁渣。“以前这里总是热得让人受不了,铁汁流出来的时候火苗能窜出一尺多高,一直顺着砂槽流到那里。”她比划着,砂槽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小时候跟哥哥吵得最凶的时候,总是被他威胁要把她塞进窜着烈焰的炉膛里,吓得她嚎啕大哭。   如今那可怕的窜着烈焰的炉膛早已经空空如也,炉壁也不复炽热。阿愁出了一会儿神,一弯腰,提着灯从膛口钻了进去。站在高炉里面是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四壁残留着厚厚的碳迹,看着这些,仿佛能感受到层层垒起的矿石被烈焰慢慢熔炼成铁水的煎熬。抬起头,透过炉顶的开口能望见一小片闪着星光的夜空。陆枫丹也跟了进来,原本不算小的空间立时显得有些局促,倒是那一盏小灯衬得越发明亮。   阿愁忍不住给他讲起炉膛的构造,木柴要堆几层、矿石有什么讲究,怎样一层层的堆满,再用泥将膛口糊起来。她自己都有些惊讶,居然记得如此清晰。陆枫丹没有打断她,静静的欣赏着她脸上散发的明亮。   “呀,我是不是太啰嗦了?”她忽然停下来,一双杏目不好意思的望向他。她其实也很像她的母亲,只是眉眼间多了一种英气。   “还好。”陆枫丹微微一笑,也仰视着头顶那深邃的天空,“你看,这里的星星...没有咱们在关外时候多。”   她也跟着抬起头来,心底浮现出大漠上那如麻的星空,和星空下如繁星一般的帐灯。   烛火一跳,阿愁才发觉灯油就要燃尽。“回去吧。”夜已经深了,连知了都停止了鸣叫。返回的路上,残灯努力的挣扎了几下,就突然熄灭了,四周顿时陷入黑暗。那些关于黑夜的血腥记忆突然间涌上来,让她猛地打一个冷战。手被身后的人握住,她惊恐的打翻了灯笼,呼吸都乱了节奏!   “是我!”黑暗中渐渐能看清彼此,他接过她手中的空灯,另一只手坚持握着她,掌心源源不断的温暖,毫无声息的赶走了她心头的魔障。   “你记得出去的路么?”   她点点头,任他握着一起前行。夜色如此寂静,下人们大概都已经睡下,只偶尔从石缝中传出一两声虫鸣。翻出院子,又在森然的老宅中绕行,终于看到客院亮着微光的窗棂。   “我送你回去。”   阿愁摇摇头,“你是客人。再说,我还怕你找不回来呢。”   “有道理。那你送我吧。”   他将客房里备用的火烛点亮递到她手上。阿愁接过道了声谢,就准备离开。“阿愁,”陆枫丹想了想又唤住她,“我不知道人死后会不会有鬼。”他顿了顿,“不过,那些一同战死的勇士,即使变成鬼也不会害你的。明白吗?”   阿愁怔了怔,低头合上房门走了出去。烛光摇曳,她连忙伸手护住。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不论愿或不愿。虽然有时候半夜还会惊醒,后背一身冷汗。每晚,她都留一只夜烛长明到天亮,似乎只有这样,才看不见阿牛他们被暗夜中的飞箭射成刺猬的样子。她回家了,他们却留在了大漠之上。如果莫延还在,如果莫家还在,或许大家就都可以回到家乡。   这一夜分外宁静。到窗外燕子呢喃时,陆枫丹睡眼惺忪的在榻上卧了一会儿,才想起已经回到关内。上一次一身清爽的在枕上醒来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难免多一点眷恋。推开门,院子中的花草郁郁葱葱,疏于打理显得有些杂乱,倒也散发着生机盎然的香气。台阶上的方盘里端放着洗漱的器物,还有一件软灰薄衫,大约是下人一早送了来的,自己竟一点没有听见,大概真是睡死了。天上的太阳已经有些晃眼,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薄衫换上。   按照昨夜的印象,他顺着空荡荡的回廊前行,偌大的宅院见不到打扫的下人,也没有忙碌的侍女,显得格外冷清。一座座跨院都挂着冰冷的铁锁,这些楼宇应该曾经都住满了人。他想起昨夜阿愁随口讲起莫家的种种,那么鲜活,仿佛再转过一个弯,就能听见呼哧呼哧的风箱声,叮叮咚咚的打铁声,看见被一大群孩子簇拥的锦衣华服的小公子莫延,和梳着环髻的年幼的莫愁。   “陆公子?”小翠恰好路过,她是福伯的孙女儿,也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还留在莫家的丫头。“公子既然起身了,我去把早饭送过去吧。”   “不忙。你家小姐呢?”   “小姐?”小翠有些迷惑,转而一想,答道,“哦,您是说我们少主子吗?一大早去城郊给老爷上坟去了,应该一会儿就回来。”   陆枫丹正要再问,东侧却传来一阵嘈杂。“延儿!延儿!我儿子呢?谁看见我的孩子了?他昨天回来了!他回来过对不对?”那声音急切中带着哭腔,听起来离这边不远,还有刘妈的声音,好像在劝抚。   小翠面露难色,“公子还是回避一下吧。”说着左右一扫,看中一面雕砖影壁,拉着陆枫丹转到后头。莫夫人头发梳了一半,素着脸未及上妆,衣服也披散着,一路跌跌撞撞,一间一间的翻找过来,“延儿!延儿!”   刘妈跟在后面愁眉苦脸,“夫人,少主子只是出个门,一会儿一准儿回来!咱们先回去把头梳完,等她回来陪您用饭可好?”   莫夫人却像没听见一般,呼喊着莫延的名字,一路找过去。   “你家夫人...一直是这样吗?”陆枫丹压低声音。   小翠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之前少主子没回来的时候还好。只是天天念。如今少主子回来了,都以为能好些,谁知反倒闹的厉害了。”   正说着,莫愁回来了。她今天换了一身素服,仍是男子装扮,头发用发带一丝不苟的束起,见莫夫人失魂落魄的模样,眉头皱了起来,“怎么回事?”刘妈还没来得及解释,莫夫人一头扑过来,死死抱住她怎么也不肯撒手,“你去哪儿了?外头那么多坏女人,她们都要抢你爹、都要害你!你哪儿也别去、哪儿也别去!”   阿愁有一丝惊愕,随即又恢复冷淡淡的样子。随口安慰她几句。莫夫人却不依不饶,“你爹呢?你爹去哪了?他跟你一起回来了对不对?我都知道!我都看见了!”   阿愁只当她说的是疯话,刘妈在一旁连哄带骗的好一顿劝,莫夫人非要阿愁陪她才肯回房,刘妈于是又转过头来求阿愁,最终还是让她陪着,才把莫夫人劝了回去。   再见到莫愁时,她将外衫换成一件绣有纹路的常服,显得气色比之前好了一些。陆枫丹忍不住揶揄道,“在家也要这般穿着么?我还以为来棠溪就能看见你穿女装的样子。”   阿愁笑了一下,有些腼腆,“出门的时候方便一些。你不是要修照夜寒?镇上还有些我家以前的老师傅,咱们去拜会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   莫家散落后,原先的工匠不少还留在棠溪,只是在不同的作坊里做事。听说莫愁来访都十分惊讶。然而不少人都怕惹祸上身,匆匆说上几句就推说技艺有限帮不上忙,只有一两位打爷爷那辈儿起就在莫家学手艺的老人儿说得上话。阿愁拉着他们,问得仔细。   “少东家,断剑就得回炉重打。莫家刀一向锻打温度高,没有老东家的淬液是不成的!”   回去的路上,阿愁反复琢磨着这句话。淬火一般就是用水而已。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老师傅摇着头说过:“没人见过老东家配淬液。我只记得,每回把剑坯浸进去的时候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香气。”   香气?这一下提醒了阿愁。记忆中,隐约是有哪一种奇异的味道,那是什么?   “你父亲...没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阿愁想了想,摇了摇头。香油两份,胡麻油一份,白酒两份,白醋...甚至还有猪腩肉!这就是她在爹的床榻前背下来的所有。听她背完最后一个字,爹两眼无神的望向空中,泛白的嘴唇颤动着,声音沙哑到难以听清,“女孩子...女孩子还是学洗衣做饭...将来嫁个好人家,别像你娘...别像你娘...”   在一声轻得几乎消散的叹息中,那双温柔的眼睛永远的定格在某一个的位置。   她站在榻前,从此地覆天翻。啊不,有些事很久以前就变了。爹有的时候会偷偷的去看娘亲,却刻意躲起来不叫她瞧见。娘的失魂,娘的恨,他全部接收眼底,然后默默的、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去宿在这个姨娘或那个姨娘的房里。爹不叫她靠近锻铁的地方,却又一个不拉的教她所有的古籍。“嫁人以后,若夫家问起来,什么都不通可不像话。”说这句话的时候爹似乎笑了一下,不过转瞬即逝。他活着的时候还有一个习惯,偶尔得闲的时候,就带着阿愁去厨房里做饭。火怎么用,料怎么下,尤爱对着火塘里燃烧的柴炭,不厌其烦的念叨什么样的火色能达到怎样的温度。   爹大概是真的很盼望我嫁人吧。阿愁想着,偷偷瞄了陆枫丹一眼。“你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陆枫丹微微怔了一下,“怎么说起我来?”   “好奇呗。要不是想看看照夜寒的主人是什么人,我才不会跑去关外呢。”   想起那时她倔强又冒失的样子,陆枫丹笑道,“若你见到的不是我而是我父亲,恐怕你小命早就没有了!”他眯起眼想了一会儿,才说,“他是个非常严厉的人。本来看着就凶,生起气来恨不得能扒掉人一层皮!由不得我做错一点,对下属也是。尤其是像你这种蒙混进来还擅自逃走的小兵,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喀嚓——”他故意板起脸来做了一个斩首的手势。   “我不信。”阿愁抿嘴笑道,“陆叔叔是个大英雄。”   “哦?你怎么知道?”   “因为能让我爹和爷爷亲自铸剑的人都是盖世的英雄。”   夕阳撒下金辉,给彼此的笑容染上温暖。阿愁有些羞涩的垂下头,或许有一天,她也能打出一把莫家刀,并对他说:“让我铸刀的人是个盖世英雄。”    ☆、火焰   “晚上咱们再去里头看看好不好?”   陆枫丹抬头,看见阿愁笑着站在门口,头上的发带被晚风扬起。他伸手帮她捋顺,“你还真是爱穿男装。”她身上没有女孩子那种娇柔,眉眼间自有一股英气。他想起刚见到她的时候,竟然一点也没有发觉她是女子。   阿愁腼腆的笑了一下,“其实...我从来不穿裙子的。这样穿...我娘看了会比较心安。”   他了然,却又替她觉得心疼,便揉了揉她的头发,“长安有许多名医。到时候把你娘接过去,咱们慢慢诊治,说不定会有好转的。”   阿愁点点头,脸上飞起一朵红晕。他是说会一直把她带在身边吗?他是说...   入夜后,风大了起来,吹的灯笼里的烛火忽忽闪闪。他俩又潜进铸剑堂。她猜想,爹临终前匆忙要她背下的配方是否就是莫家神秘的淬液呢?如果是那样,照夜寒说不定就有了希望!她将能找到的瓶瓶罐罐都翻了一遍,却什么液体都没有找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有,也应该早就干掉了吧。   阿愁不甘心的站在炉膛前,要是能重新点起高炉,试它一试就好了。“总有一天,我会让这里变得跟以前那般热闹!”可是这样大的一座高炉,单是要燃烧到能够炼铁的温度就要十好几天,又岂是她自己一个人可以做到的。   “这次回朝,我会向皇帝请求揭去这里的封条。那时候铸造营的弟兄们会一起帮你的。”陆枫丹跟她有着相同的心思。如果莫家能够恢复以往的繁荣,于国家于军队,都会是有力的后援。   “嗯!”阿愁仰起头看着炉膛高高的烟囱,眼睛亮亮的。莫家还有她阿愁,莫家刀一定还会延续。   回到里院,阿愁有些依依不舍,心里巴望能与陆枫丹再多待片刻。陆枫丹看穿她的心思,也想与她温存一会儿,便故意由着风将烛火熄灭,将阿愁拉到树影中。   阿愁只觉得心通通跳的厉害。他的鼻息那么近,让她莫名颤栗,脸上有如火烧。当他的手指摩挲着她的下巴时,她几乎忘了该怎么呼吸!   陆枫丹缓缓俯下身子,终于可以肆意的亲吻她了!偏她还穿得像个男孩子,眼神无辜而又期待,别有一番致命的妩媚。可就在他触碰到那芳唇之前——   “夫人?夫人!您在哪儿?”   怀里的娇躯一僵,反射性的跳开老远!   “刘妈?”   “少主子?陆公子?你们还没歇息啊?”刘妈提着一盏小灯寻过来,那烛火在风中勉力维持着。   阿愁窘得说不出话来,倒是陆枫丹泰然自若道,“啊,就快了。您在找夫人?”   “是呀!这深更半夜的,我老婆子起个夜,却发现夫人不在房里!公子莫见怪,我家夫人原是有些失心,有时候爱在园子里瞎游荡也是有的。只是今晚风恁大,我有些不放心。”   “无妨。我们一起找找吧。”   阿愁想借刘妈的烛火将自己那支灯也点上,无奈蜡烛刚一拿出来,即时便被风吹熄了。三个人又陷入黑暗。   “我房里有打火石,”阿愁道,“进来把灯掌好再走吧。”于是引着二人进了屋子。   再出来时,阿愁皱了皱眉,“咦?这蜡烛怎么这么大味道?”   陆枫丹也嗅了嗅,“...这不像是蜡烛,倒像是什么有东西烧着了——”   三个人互望一眼,都心道不好!阿愁扯着嗓子叫起来,“阿娘!你在哪?”   “娘——”   “夫人——”   不一会儿,家里的下人都跑了出来,有的衣服才穿了一半,半搭在身上。“怎么回事?”   “夫人不见了!”   “怎么这么呛?是不是哪里失火了?”   烟越来越重,众人分头寻找,却怎么也不见莫夫人的影子!   “不好!快看那边!”其中一人叫到,众人顺着他的手一看,果然似有一片火光!   阿愁惊叫一声:“铸剑堂!”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谁在里面?”“会不会是夫人?”   耳旁风声骤起,几乎是同时的,那火苗呼的窜起一丈来高!   “娘——”   “阿愁!”   见阿愁冲了出去,陆枫丹赶忙跟上!可通往铸剑堂大门上了重锁,根本进不去,只能再绕回之前朽掉的小门!   火势起的惊人!仿佛刹那间就变成熊熊烈焰,冒着滚滚浓烟。其他人都吓呆了,铸剑堂早就被官府查封,若私自闯入那可是重罪啊!   只有阿愁不顾一切!娘说,她看见爹回来了!她是不是看见了昨夜自己和陆枫丹的灯光,以为是爹爹回到了铸剑堂呢?那里面遍地都是荒草,还堆着许多干透了的尚未用过的炉料啊!   穿过小门时,地上赫然丢着一只绣鞋。阿愁拾起来,一下子白了嘴唇,那是娘的鞋子!   “快找人!”陆枫丹拉着她翻墙而入,那里面还没有烧着,可是烟浓的刺眼!   “娘!娘!你在哪?”阿愁一边咳一边喊着,回应她的却只有噼啪的木头烧焦的响声!百年的老宅本就是木梁木框,大风一作,火焰从这头一下子蹿到那头,瞬间燎起一片!陆枫丹死拽着她不敢撒手,“莫夫人?莫夫人?”他陪着她一间间的找过去,没有!还是没有!   阿愁发疯似的要往火势最重的方向冲,“你放开我!那边是我爹的书房!我娘一定就在里头!”可是熊熊烈焰早已吞噬了一切,把整排屋子烧得红彤彤的一片!   “阿愁!你不能进去!”陆枫丹奋力擒着她的手腕,不让她做如此疯狂的事!   “你放开!我娘还在里面!娘——”   她还在挣扎,突然轰隆一声巨响,伴着扑面而来的热浪!陆枫丹抱住她猛地往后一扑,待回过神来,整间房子已经塌成一片,漫天残火缓缓飞落,好像漫天红艳艳的蝴蝶。   “阿愁!”   她从地上爬起来,满头满脸都是灰,睁大的眸子中映着熊熊烈火,一个字、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里也不安全了,咱们快出去!”他拉了她一下,没有拉动,她就那么呆呆的跪坐在地上,一眨不眨的盯着那片火海。没有办法,陆枫丹只好一手托住她的腰,另一手将衣服脱下来盖在两人头上,按照记忆寻找那片矮墙。   可是莫家的铸剑堂本就占地颇大,又到处都是火焰,有几次他提气带着阿愁翻过几座似是而非的矮墙,却怎么也转不出去,这样下去,只怕两人都得葬身火海!   “阿愁!”他试着唤醒她,她却失魂落魄的只看着大火,紧急之下,陆枫丹干脆甩了她一个巴掌,用了三分力,终于把她打回了神。   “阿愁!振作点!外面还有莫府的人!你还记得要怎么出去么?”   她终于清醒过来,在浓烟中努力辨认,“这边!”在她的指引下,他们终于逃了出去!   可是外面也没有好到哪去。   铸剑堂原本就是莫园的一部分,火势乘着大风不断舔向后院。众人想要救火,可是火势如此猛烈,人手却少的可怜,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火不断向后蔓延。   “福伯,把马牵出去!刘妈,看看还有什么能拿的东西,大家快退出去吧!”阿愁一咬牙,指挥众人从莫园逃出。   退到河畔,恢宏的莫园已经烧成了巨大的火炬,火光映得天空一片通红,倒影在浅浅的河水中,到处都是橙红。棠溪镇的四邻也被惊起,纷纷披着衣服跑到街上。今夜的风又燥又猛,要是殃及其他房子就更糟糕了!幸运的是莫园地势最高,院墙外又是宽宽的一条大道,与其他人家有些距离。除了看着这座传了七代之久、有着百年传奇的莫园在夜空下付之一炬,又还能有什么办法。   那一场火一直燃到天明。“夫人...”刘妈哭得不能自已,福伯老泪纵横,其他下人们也抽泣着,只有阿愁,静静的看着那火焰燃烧、燃烧。从烈焰冲天到缓缓熄灭,从通天橙红到满目焦黑。大门上那道碍眼的封条终于不在了。连桐木的大门都烧得一干二净,还要封条做什么呢?上百间瓦房只剩下黑乎乎的砖垛。莫园,她记忆中的家。最终什么也没能剩下。   两天后,人们按照记忆,在莫世安书房的位置刨出来几段骸骨,除此以外,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到处是触目惊心的黑。仓促买办了棺材纸烛,阿愁看着那空荡荡的棺材,从怀里掏出阿娘那只半旧的绣鞋,仔细的放在棺木的角落里,摆了又摆。木棺缓缓下葬,莫世安的坟上又培了新土。阿愁跪在坟前看着这一切,唇间轻轻喃道,“娘、爹。你们一家三口,终于能够团聚了。”   那晚从大火里逃出来的时候,只抢出来几件值钱的首饰。阿愁看着几位从小瞅着她长大的老仆,将剩下的首饰分了分,“我祖上还留下了几处田产,不算多,都在城边。福伯,你都知道的。”   “少主子...”福伯哽咽起来。   “你们都是服侍了我爹一辈子的老人。是我没本事,没有办法让你们颐养天年。”她的声音又低又哑,“地契都在这里了,你们分了它,各自过日子去吧。”   “少主子!”众人不忍道。可阿愁只是摆了摆手,一个字也不再说,背着众人的方向走了。   “少主子!你以后...”刘妈追上去,哭不成句。   陆枫丹忙扶了她一把,“放心吧,我会照顾她的。”   刘妈回过头来看着这位陆公子,都没顾得上好好问过他是做什么的,不过看他的样子应该是个好人,少主子...也只能托付给他了。   “阿愁!”陆枫丹牵着马追了上去。见她不想说话,也不勉强,只把缰绳塞在她手里。“咱们走吧。离开这。”   离开棠溪的路上她一次也没有回头。陆枫丹有些担心,跟她寸步不离。夜晚,他们在林间露宿。阿愁对着燃烧的几根木柴发呆。陆枫丹见她抱着膝,面有凄然之色,知道她又想起了那一夜,便上前抱住她。那一晚,他将她紧紧的贴在怀里,吻着她的耳垂和后颈。   “...我什么都没有了...”她的声音只有他才能听的清。   “不会的。”他想起埋葬夜风的那个晚上,叹息一声,再度将她拥紧。“你还有我。还有陆家军的兄弟们。大家都在长安等着咱们呢。”   他抬头辨了辨天上的星斗。按时间,穆南山他们应该已经离长安不远了。   “睡一会儿吧,明天还要赶路。别让我担心。”   不知道她听进去了多少,只是她一直是静静的,一动也没有动。 ☆、长安   长安的街道两旁塞满了欢呼的人群。   “快看!过来了、过来了!”   “哇!”有人发出惊呼,“这就是陆家军的统帅陆枫丹吗?这么年轻的镇北将军?”   “是啊。上回陆家军出战的时候都没有仔细看过这个陆枫丹。谁知道才十来年他就当了将军呢!还打赢了匈奴!”   “这一来可是要富贵至极了!哎!谁要是当年把女儿嫁给他可就赚大了!”   “他可是陆老将军的儿子!要嫁女儿还能轮得着你?现在更不用想了!要我说呀,不如看看他手底下还有没有什么年轻人可以招来做女婿吧!”   “哈哈!说的是。”   “哎,那是谁呀?”   众人一齐望向一位年轻军官,他的马与几个副将走在一起,脸上没有什么笑容,却清秀俊逸的有别于其他士官。人群中那些年轻女子们,更是把注意力都投在他身上,反正陆枫丹是遥不可及的。   “阿愁,你怎么不高兴呀!”陈勇从旁边走过时问道。自从她和将军回来之后这丫头就似乎哪里不对劲。   “没有啊。”阿愁扯出一个敷衍的笑。走在前头的穆南山回过头来,除了将军和他,没有几个人知道莫家焚毁的消息,这孩子也是可怜。   这就是长安啊。阿愁呆呆的看着两侧的楼阁。自从第一代莫氏铸出宝剑起,每一代继承人都会来长安接受皇帝的封赏。非圣谕不得铸剑。这是莫氏至高的荣誉,却也也是一道皇家钦赐的枷锁。爹、阿爷,甚至连哥哥都曾经历过那样的辉煌。如今她也来了。可是这世上是真的再也、再也不会有莫家刀了。铸造营的兄弟们见她回来都异常高兴,争着跟她说他们一路上的风光。这一次凯旋而归,莫家军被视为英雄,沿途受到各地官员百姓热烈的接待,那些工匠们头一次经历如此殊荣,全都以参加了莫家军为傲。   还好有他们。阿愁想,眼神又不自觉飘到队伍最前方那个背影。不同以往,他今日蟒袍银铠,于万军之前受人敬仰,最是意气风发。进城前陆枫丹清点各部,率军上马。穆先生突然就落了泪。“穆叔,哭什么?”   穆南山以袖拭泪,笑了笑,“人老啦!眼窝子就是浅。我只是想起当年老将军出征的时候...”他这么一提,跟随陆家多年的老旧部们亦人人有感。“如今咱们终于得胜回朝了!老将军泉下有知,定会倍感欣慰吧。”   行至司马门下,有朝官在城门外迎接,众人皆下马步行,品阶低的则不能入内。能到这里,阿愁已经心满意足。未央宫的宫门足有三丈高,绘着朱漆龙凤。阿愁看着他们消失在大门里,只得耐下心神,同剩下的人一起慢慢的等。   两个时辰之后,宫里有人出来宣读朝廷封赏,陆枫丹被赐爵关内侯,封邑五千户,承袭镇北将军名号。其他数将也各有封赏。曹军医一边叫人去给城外驻扎的将士们报信,一面笑呵呵的搓着手,“太好了、太好了!”   阿愁不明白,陆枫丹不一早就是将军了么?曹军医解释道,“之前还不是!只是老将军战死了,着他代理将军一职。不过如今可是货真价实的将军了!”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待陆枫丹一行出来,已经是日头西斜、人人饥肠辘辘了。   “噢!”众人欢呼起来,脸上都乐开了花!   “恭喜将军!”   “皇上都说了什么?”   便有嘴快的一五一十说着宫里的盛况,令没能进去的人听了心驰神往。   “过两天还要摆庆功宴呢!”   “是呀!皇上说,想要亲自看看咱们将军斩敌的风姿呢!”   “还有那个钩镶,圣上也是好奇的紧,一个劲儿问怎么使用!”   有副将提议道,“这还不好说!赶明儿给圣上比划一下!哎,穆军师,你笑什么?”   穆南山摇了摇头,“你当还是在漠北呢!当着那么多妃嫔、文官什么的,还不把他们都吓趴下!而且宫里也不让用真家伙呀。”   “那怎么办?”薛富贵问道。   “这就是让咱们在庆功宴上跳个剑舞比比样子!让那些没见过打仗的人看着高兴高兴。哪儿能来真格的呀!”   “啊?跳舞?咱们将军打完仗还得跳舞给他们看?”   穆南山半卖官司的扫了他们一眼,“不是将军。是你们!”   庆功宴设在两日之后。不过这剑舞当真难倒了一群好汉!这群汉子们打起仗来利索,踩起鼓点来可就都脚下拌蒜,更别说互相配合了。看的穆南山连连叹气,围观者笑得东倒西歪。芸娘被叫来帮忙,指导了半天,也叹起气来,“各位统领们!请注意姿势!跳出咱们的气概来!李副官,您的左手得记得动呀!”   陆枫丹看了看也哭笑不得。这原本是在文武百官前露脸的事,这么上去,只怕要让人笑话了。   “哎哟,饶了我吧!穆军师。我到下头找找去。咱们陆家军这么多人还扒拉不出来个会跳舞的么!”   穆南山为难道,“你们几个好歹都是见过些世面的。且不说普通士兵能不能舞剑,就说普通士兵骤然上殿去,在皇帝面前,能不打哆嗦就不容易啊!你们还是给我接着练吧!”   一行人叫苦不迭。   突然芸娘眼睛一亮,“穆先生!奴家知道有一个人适合!您为什么不让阿愁试试呢?”   “阿愁?”   “她扮起男孩子来可是一点也不费劲呢!奴家曾有一次见她练过剑,可是好看的紧呢!”   “这——”穆南山迟疑了。   “哎,对呀对呀!快去把阿愁叫来!”   阿愁一脸莫名其妙的被拉了来,“我也要跳?”芸娘教了她一遍。和鼓点配合了几次后,她就跳的有模有样了。   “拿这个试试!”有人递上来一把去了刃的短剑,还有磨了尖儿的钩镶,阿愁拿起来,跟另外一名负责拿着戟左砍右砍的人配合一遍。众人看着她跳,这舞看着不难呀!跟平常对招也差不多,怎么搁自己身上就笨手笨脚的浑身拧麻花呢?   “就你啦!”   “我们是没福露这个脸儿了。”   阿愁惊讶道,“让我去?那是说,让我去上殿吗?”   穆南山点了点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殊荣啊。”她的眼神里终于有了光亮,“那我再好好练练!”   夜风里沁着花香。比起北疆来,长安的云月过于妖娆了。陆枫丹沐浴后只披了一件软袍,看着阿愁一手执剑,一手钩镶,步伐灵动、面有薄汗,练得无比认真。   “你长进了不少。”待她停下来,他才说。   月光下,她微微喘息的站着,眼睛如水一般看向他,“我跳的好吗?”   他微笑,走近接过她手里的钩镶掂了掂,“再没有谁比你更会使这家伙了。”   她密密的睫毛垂了下去,害他想偷亲一口,又碍于军营里值夜的士兵。“我叫人去给你采办一身新衣服。我带进宫的人可不能穿的太朴素了。”   她没有说话,只静静站在他投下的阴影里。陆枫丹满足的叹息一声。这一片静谧来的多么不容易。   “以后...咱们会去哪?”   “哪儿也不去。我父亲原在长安有一座府邸。我小时候除了跟他四处打仗,其他时候都是在那儿度过的。皇上将那宅院赐给我了。那就是咱们以后的家。”   她眼中泛起一层蒙蒙雾气。他长大的地方,会是什么样的呢?心底被焚毁的余灰里,又有憧憬在慢慢萌芽。   第二天,衣袍送来了,铸造营的兄弟们还在钩镶的两头贴了金箔做装饰,挥起来金光闪闪,煞是好看。穆南山见阿愁练得差不多了,对她招了招手。   阿愁放下手里的东西,“穆先生,你找我?”   穆南山笑道,“是啊,你头一回进宫,我有些话要嘱咐你。你跟我来。”   穆南山将其他人支开,上下打量一遍阿愁。她跟着莫家军在漠北也有两三年了。肤色不像深闺女子那般雪白,若不是知情的人,真看不出她是个女孩子。   “阿愁,”穆南山斟酌了一番,“这朝堂之上最是要谨慎,一句话说的好可能赏赐无数。相反,一句话说的不好,则可能大祸临头,甚至牵连众人也是可能的。”   阿愁心里一凌,忙道,“请先生提点。”   穆南山摸了摸下巴,才道,“你剑舞的好,又铸造钩镶有功。难保不引人注目。若陛下问起你的名字,你怎么回答?”   阿愁眼神暗了暗,答道,“卑职——棠溪莫氏,莫愁。”   穆南山摇了摇头,“这就错了。你可知之前为了棠溪莫氏,朝廷上下一片混乱。你若提起这个姓氏,不是摆明了告诉人家你是那个潜逃的莫家公子么?”   阿愁心里一沉。他说的不错,自己若以男子装扮出现,虽然铸造钩镶有功,可是只怕还是没有莫家的罪大。阿愁上前一步,“穆先生,我该怎么做?”   穆南山沉吟了一会才道,“我想来想去,只有委屈你先不要提及你的姓氏为好。这样大家方便。原本你的身份知道的人就不多。只要你不当众提——”   “阿愁知道了。”她飞快的说。   见她脸色不佳,穆南山也一时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只好又嘱咐了一些上殿的礼节。   庆功宴摆在麒麟殿前。文武百官、后妃皇子全都列席,正是无上荣耀。陆枫丹被赐坐于皇族以外的最尊位上,随行的十几位将领也按品阶赐坐。一时间琼浆玉液、歌舞升平。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心满意足地畅想着太平盛世、千秋万代。   几番宫乐歌舞后,宫伎退下。抬上来一面立鼓。除了击鼓之人,空场中间又上来两位年轻将士,一人持长戟,一人持短剑,另一只手里还握着弓一样奇奇怪怪的武器。据说那就是钩镶,此番战胜匈奴的神器。   鼓连击三声,两位将士朝台上一揖,各自架开兵器,随鼓点舞了起来。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拿着钩镶的少年将士身上,连陆枫丹也挪不开眼。只见他玉面金冠、发带飘飘,大开大阖间说不出的俊逸优雅,手中钩镶在阳光下闪着金光。那鼓点初时很慢,渐击渐快,两人也越舞越近。终于短兵相接!那挥戟的武士将戟挥砍刺扫勾,轮番向那少年攻去。而那少年则轻盈灵动,手中双器时守时攻,几次明明眼看就要被戳中了,偏他旋身一转就避开了去,直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鼓点渐急,两人越来越快,只见那长戟越来越占下风,处处受制,不是被那铁钩一样的家伙挡住,便是被钩住!众人才明白那奇怪家伙的妙处来!又闻鼓声突然咚咚咚三声重锤,只见那少年一下紧紧钩住那戟枝一扯,便把对手扯了过来!手中短剑虚砍三下,随即旋身收势,干净利索,鼓声结束时他已然站定,向台上一揖。   “妙啊!”众人击掌叹道!原来这钩镶竟真能出神入化!亏他怎么想来!这一番使得龙颜大悦,皇帝转过头对坐在下首的陆枫丹道,“爱卿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钩镶果然神奇!”   陆枫丹站起来道,“臣不敢居功。这钩镶之法乃是军中上下共同想出来的制敌之法。场中舞钩镶之人,就是这兵器的制造者。”   “哦?”皇帝起了兴趣,“你说这兵器的制造者是这么个年轻人?”说着又特意看了那少年两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忙跪下,顿了顿,说到,“...卑职名叫阿愁。”   “阿愁?”皇帝念了一遍,“姓什么?”   那少年咬了咬牙说,“卑职已无父无母...姓氏...早已忘却。”   陆枫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没有说什么。   “阿愁,”皇帝道,“朕该赏你点什么呢?”   那少年神情僵了一下,似乎心思百转,却又说不出口。   “阿愁!”陆枫丹催促道。九五至尊问话,怎能不做回答?   阿愁低下头去,声音忐忑,“卑职惶恐...在军中时,曾受一妇人照拂之恩。卑职想...是否能免去她的婢职?”   皇帝大笑道,“果然是少年英雄儿女情长呀!既然如此,就把那官婢赏了你吧!”   阿愁的头更加低了。磕头谢恩后匆匆离去。   大殿前继续觥筹交错。另一边阿愁和另一个将士一起被带到偏殿下,那里有给他们备下的酒菜。   “哇!这么多好吃的!”   阿愁看着孙副都统在那大块朵颐,自己却无甚胃口。   “阿愁,你说的妇人是芸娘吧?她真走运,你这么想着她。”他又往嘴里夹了块肉,“要是我呀,肯定求个官禄。”   阿愁没有接话,她有些走神。原本她想求的并不是这个。她想求皇上将莫家的铸剑堂的封令撤去。可是,如今撤与不撤又有什么分别。   “你叫阿愁?”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阿愁抬起头来,对上一对溜溜的杏眼。廊子下不知何时跑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鹅黄的宫装,十分娇俏可人。   “公主!”周围的宫女都福下身子。   “公主?”阿愁也慌忙站起来,拉着孙副都统一同跪下行礼。   “免了吧!”那少女大方的摆了摆手,仍是好奇的盯着她看,“喂,你多大了?”   “卑职...卑职今年十九。”   “啊!那你比我大!”少女开心道。正要再说什么,有宫婢追来,“公主——公主——您怎么跑出来了?要是被发现了奴婢又该倒霉了!”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少女回头看了眼阿愁,笑道,“下回进宫来给我讲打仗的故事吧!”说完蝴蝶一样跑走了。   “刚才那位是——?”孙副都统嘴里的食物现在才敢咽下。   身旁的宫人笑道,“那是华楠公主!今年才及笄受封的。”   “啊、啊。”孙副都统神儿还没回过来。原来那粉琢玉雕、仙女儿一样的人儿就是公主呀!跟外头的女子真不一样啊! ☆、公主   犒赏之后,便是归乡了。对于绝大多数士卒,从家乡出来时就不曾奢望过立下怎样的战功,卸甲归田才是心底的念想。郝师傅也领了自己那份赏银,将不多的行李收了又收,便盼着明儿个一早和几个一同出来的铁匠们回老家去了。   “师傅...”阿愁见大家都要走了,心里十分舍不得。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老头原本笑呵呵的,见阿愁难过,也动了情。“阿愁啊!你也该家去了吧!准备啥时候回棠溪?”   “嗯,还早。”她声音低低的,不想让人知道莫家焚毁的事。   “哎,”郝师傅轻叹了一声,有些怅然,“快三年了。”这三年来以军营为家,日夜相对、同甘共苦。郝老头觉得,阿愁就算不像自己的半个姑娘,也算是半个徒弟。如今就要分别了,不知以后啥时候才能再见。他真是有好多话想嘱咐嘱咐这个“徒弟”呢。   “阿愁啊...按说以你的家世,老头子我是不配教你的。能当莫家子弟的师傅,以前我想都没有想过呵!不过呢,咱们爷儿俩总算有缘。你叫我一声师傅,我便把老头这辈子的手艺都教给你了。如今仗打完了,等你回家去,一定要好好研究你莫家的铸剑法!千万别叫它失传喽啊!”   阿愁心里酸楚。她还能再找到莫家的铸剑秘法么?   “你这孩子心里头机灵。虽说女孩子力气比不过大老爷们儿,但要想把剑铸到极致,靠的可不是力气,得慢慢儿摸索。你记得师傅这句话,我就算没白教你。将来剑铸成了,老头儿我面上也有光!”   郝师傅离开的时候,拉着阿愁的手紧紧的握了握。那手虽然干枯苍老,却满是力道。那是一位老匠人的手。他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殷切的期待。看着那双眼睛,阿愁想,她还不能放弃。她还要有事要做。   寥寥几日,军中人就去了一大半。剩下的不少也在收拾行囊。   “芸姐,你呢?作何打算?”   芸娘心里正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多亏了阿愁,她终于去了奴籍。忧的是自己的女儿依旧下落不明。   “我现在是你的婢了。理应跟着你才是。”   阿愁认真道,“芸姐,你待我那样好。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你服侍我。我像皇上求你,只是想你能恢复自由身。”   芸娘眼中有了泪。“好妹子。你的心意我是知道的。只是我虽然恢复了自由身,却没半个亲人,也没有钱财。你让我能去哪儿呢?”   阿愁抱住她的肩膀,“芸姐你别急。咱们慢慢找,总会有线索的。其实小环她们也都可怜,可惜我没能把她们都要出来。”   芸娘笑了一声,“这军中这么多女子,你还能全要出来不成?其实,被发配来莫家军已经是幸运的了。其他处,只怕...”芸娘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又强笑道,“不说我了!尽是些没意思的事。倒是阿愁你,怎么打算呢?”   “我?我还没有想好。”   芸娘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你和将军...其实我都看出来了,他很喜欢你。阿愁,你要好好把握呀。”   阿愁红了脸,没有接话。   “你终归是个女孩儿。以前打仗不方便,总弄得跟个假小子似的。如今仗也打完了,怎么还是总穿成男子样儿?”   阿愁嬉笑道,“我这样不好看吗?”   芸娘也笑,眉毛弯弯的,“好看是好看,可是没个姑娘样儿。长安的姑娘那么多,各各都会打扮,你就不怕将军被花儿眯了眼?”   阿愁一怔,想起那天在宫里碰见的小公主。那天真烂漫娇俏可人儿的模样,让孙副统领好几天魂不守舍的。男子喜欢的都是那种样子吧!她突然自卑起来,自己...连裙子都不怎么会穿呢。   “赶明儿咱们去市集上转转,给你好好买几套衣裳。”   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   女子的衣裳美则美矣,可是缠在身上,简直连步子都迈不开。“哎呀,麻烦死了。”又一次踩到自己的裙摆,阿愁恨不得立马就把这拖拖拉拉的后摆剪掉!简直是浪费布料嘛!   “要习惯啊。”芸娘笑道。换了女装之后,总算把她打扮得有了几分姑娘的样子,可是这丫头举手投足还是那么随性,要不是她阻止,那琵琶袖就被她卷到肩膀上了!“将军不也说了好看么?”她抬出陆枫丹来,只有用这个才能把她镇住。   阿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心里烦躁的可以。虽说她本来就是姑娘,穿女子装束也是理所应当,可是所有人都习惯了她以前的样子,现在一见到她,就像看见什么稀奇的事物一样,笑得奇奇怪怪的。更可恨的是,她提一桶水,也有人跑来帮忙,稍微拿个重点的东西,也有人跑来帮忙,当她是个废人吗?还是大家都太闲了?   别人闲不闲她不知道,自己就快闲的发霉了!薛富贵他们都去帮忙将军府的修葺,再有个十几天大约就能搬进去了。她也想帮忙,可是他们都说不用。芸娘劝她,好不容易仗打完了,清闲下来有什么不好。可是她不知道,越是清闲,自己心里越是发慌。   这一天她实在忍不住,换了男装进城透透气。长安不愧是国都,处处繁华。阿愁随意转了几家铁铺,不同的是,这里的店家打的一般都是些生活之物。她与店里的伙计们聊了半日,买了几样新奇的东西,见对面一家茶楼,便想要杯茶歇歇再回去。   茶馆里生意很好,还有说书的先生。阿愁听了几句,发现讲的竟然是莫家军抗击匈奴的故事,不禁大感兴趣听了两段,除了陆枫丹和几个官职高的副将人名勉强对的上号,其他真是面目全非。想那些听众大约也并不想知道其中到底如何,只图故事说的痛快。阿愁笑着摇了摇头,虽然可笑,却也有趣。有一句没一句的竟然一直听到了班师回朝。   “后来怎样了?”听众们嗑着瓜子意犹未尽。   “后来?”那说书先生得意的一瞟众人,“请诸位明儿个再来听下一段,‘麒麟殿前封银甲、公主羞把英雄嫁!’”   “好啊!”众人哄了起来。便有人问道,“哪一位公主?”   说书先生笑眯眯的卖着官司,底下众人倒是兴致高涨,七嘴八舌的议论道,“还能有哪位?肯定是华楠公主呗!”“那可是圣上的掌上明珠呐!”“谁说不是?这位公主据说生的花容玉貌,年前及笄的时候据说宫里那排场!”“怎么皇上要把这位公主许给镇北将军吗?”“八九不离十呗!听说圣上正在给这位公主物色驸马呢,放眼天下,谁还能有陆将军更适合当这个驸马爷呀?”众人一齐点头,“这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我要是万岁爷,我也得把他留给自个儿闺女呀!”   阿愁越听越不是滋味儿,黑着脸叫来小二付了账,便抱着东西走出了茶馆。回到营房,阿愁想去找陆枫丹,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心里更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捡了一根草绳乱抽。恰好穆南山从一边经过,见她面色不佳,问道,“阿愁姑娘,怎么了?这么不高兴?”   阿愁吓了一跳,连忙把手里的草绳扔了,见是穆南山,想要问问他,又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穆南山刚好办完一件事,见她欲言又止,笑道,“阿愁姑娘有心事?不知我听得听不得?”   阿愁有点不好意思。可是若不问,心里着实堵得难受,咬咬牙,问道:“穆先生,我想知道...陆枫丹他会不会娶我!”   这话一出口,穆南山听了也吓了一跳,心说这阿愁姑娘真是男孩子脾气,问的这么直截了当。他笑了笑,那头阿愁却已经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了,面上火辣辣的。“阿愁姑娘...”穆南山顿了一会儿,才说,“我收你做义女可好?”   “嗯?”阿愁不解的抬起头,满脸疑惑。   “你和将军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一点。只是——你家里又横生变故。到如今,可叫将军去哪里提亲呢?”   阿愁愣住了,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想起那一夜...她的脸色又微微发白。   “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先收你为义女,这样一来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把你许配给枫丹了。”   阿愁慢慢的垂下头。他说的有道理。可是自己...自己怎能做别人的女儿!   穆南山看出她的犹豫,温和道,“这件事有点突然。你好好想一想。如果需要我,随时可以来找我。”   阿愁回到自己的帐中,心情复杂。芸娘见她回来,招呼道,“又上哪逛去了,这半晌日子才回来。上午将军还过来吩咐说叫收拾东西,过两日就搬进府里去呢。”见她愁眉深锁,忙问道,“怎么啦?”   阿愁原本想将穆南山有意认她做义女之事与芸娘商量,可又不想提起自己家里的事,只好改口问道,“结亲一定要先提亲吗?不提亲不行吗?”   芸娘知她说的是自己和陆枫丹的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自然要先提亲呀!不然怎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怎么啦?等不及了?”   “我不信。那些父母双亡的女子难道就不嫁人了?”   “没有父母总用宗族叔伯呀。”   “那要是也没有宗族呢?”   “没有宗族?”那不就是孤女吗?这样的女子,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运气好的依附一个男人,运气不好的,流落成娼妓也是有的。“阿愁,你家里可是...?”   “没有!”她噌的站起来,神色慌乱,“我胡乱说说的,你别瞎想。”说完随便找了个理由又跑出去了。   暑气上来之前,大家终于搬进了修缮一新的镇北将军府。阿愁的房间被安排在离陆枫丹最近的一处别院,没有人问过她,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   “芸娘,你以前在家的时候都干些什么?”   芸娘想了想,“带孩子,看他们读书,给他们做衣服。”   “除了这些以外呢?”   “傻丫头,等你有了孩儿,忙都忙不过来。哪还有时间想别的?”   那样的日子听起来好可怕!阿愁把头扭过去,趴在花窗前,心里烦躁不安。   芸娘看出她闲得发慌,建议道,“清闲的时候也可以弹弹琴、看看书什么的。”   看书。她又不是书生,看的书要是没用,又看它作甚?她想起在黑城的日子。那时候,忙的甚至没有时间睡一个囫囵觉!可是日子过得多么快啊!每一炉冒着火焰的铁水灌下来,在模具中斯斯作响,再由铁锤叮叮当当的打造成型。阿愁眯起眼,仿佛又看见了李阿牛和其他的兄弟们汗流浃背的工作,偶尔停下手的时候,一笑,铜红色的脸盘上露出洁白的牙齿。   你们...还好吗?   她把手伸到眼前,那上面的茧子渐渐消去了,皮肤也一天天白皙起来。芸娘每天涂抹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在她身上、脸上。那香味有时候呛得她想打喷嚏。这是我吗?她有时候对着镜子,心里默默的问自己。镜子里那个带着珠钗的女子,脸上一片迷茫神色。   只有陆枫丹找她的时候,她才是快乐的。她喜欢他的亲近,喜欢他低低的嗓音,喜欢他趁她不备迅速的在她脸颊上落下一个吻,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喜欢到时时刻刻想跟他一起、一刻都不想分开!她想要嫁给他。她看着窗前新栽下不久的海棠,暗暗下定了决心。 ☆、天涯   阿愁站在穆南山院子前,犹豫了半天。   “咦?阿愁姑娘?您是来找先生的吗?来了怎么不进去?”   “啊,嗯。”被人撞见,她有些不自在,慌忙应了一声,走了进去。   里头穆南山似乎有客人。阿愁立在书房门口,屏息听了听,是陆枫丹身边的几个亲信。   “咱们这次出征回来,元气耗费了大半。现如今最紧要的是得到朝廷的支持,休养生息。这件事...是个很好的机会。不然咱们受了那么多犒赏,如果立马练兵,只怕...会引人猜忌。”   “先生说的有道理...”   “不过皇上会愿意吗?咱们将军刚刚才封了镇北大将军的名号,再求取公主,会不会让人觉得太有野心?”   “恰恰不会。自古武将最忌功高镇主。咱们陆家军虽然还不到那个地步,但是也不得不防。若是将军能尚主,那便是投诚之意,我想皇上不会不明白的。”   阿愁站在门外,只觉得似一盆冰水迎面浇下,一直冷到手指尖儿!后头他们又说了些什么,她似乎句句都听在耳朵里,又似乎句句都没有听明白。陆枫丹要求娶公主?!怎么会?   没过多久,里面的人出来,见到阿愁就在门口,都愣住了。   “啊,阿愁姑娘来啦。”穆南山见她脸色苍白,两手微微发抖,知道被她听见了刚才的谈论。也不以为意,反倒对她招招手,“来,进来说话。”   阿愁木然的走进去。之前准备的那些话此刻全都如同笑话一般!“您——!您不守信用!”她激动起来,说什么要将她收为义女?说什么要将她许配给陆枫丹!她倒要看看他能作何解释!   穆南山面色如常,沉默了一会儿,等阿愁平静了一些,才开口,“阿愁姑娘。我之前说的那些,现在也还是如此,并没有改变呀。”   “可是你说...你要他去娶公主!我、我都听见了!”她的慌乱全都写在脸上,她本以为,与他你情我愿,便能终成眷属。   “是。可这两件事,并没有什么矛盾。”穆南山解释给她听,“阿愁姑娘...原本以你的家世,配将军也是门当户对的。可如今你也知道...”他富含深意的看了她一眼,见她浑身一僵,也就没好说的太直白。“现如今仗虽然打完了,但陆家军还需要经营。得一位有力的外援,对将军、对大家都有好处。”就算不是公主,也会是某个达官贵戚家的小姐。穆南山希望她能早一天认清事实。人在庙堂,并不比边疆平静。哪里事事都能随着性子来呢。   “那、那我呢?”   “我将你收为义女,就是想成全你跟枫丹的情谊。你们俩还是能共结连理,只不过...以我的身份,只怕没办法让你做他的正室啊。”   阿愁只觉得脑子中有什么东西嗡的一声炸开来了。你只能做他的妾。你只能做他的妾!她是堂堂莫家第七代唯一的骨血,却只能做别人的妾!   “你与将军有特殊的情分,这一点谁都取代不了的。将来你只要大体上忍让忍让,面儿上过的去,私底下还不是过你们的小日子。身份尊贵的人,妻妾大多不止一人。这也是正常的。”穆南山劝到。怎么想,这都是最两全其美的法子了,只要她能看开些。   “那...以后,会怎么样...”   穆南山只当她接受了,解释道,“将军的正妻一般不会随军走动的,即使有了战事也会留在长安。但你不一样,你可以跟着他东征西战,说不定还能成就一段佳话呢。”   她愣愣的,眼睛里并没有因此有什么光彩。“那...我莫家的铸剑术呢...”   “哦,”穆南山笑道,“你若有兴趣,完全可以呀。我相信枫丹也会乐见其成呢。只不过,莫要提及你是莫家遗孤这件事。长安人多嘴杂,难免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阿愁不知是怎样走回自己的院子的。芸娘见她失魂落魄的,以为出了什么事情。阿愁摆摆手道,“芸姐,我头疼。我想先睡睡。”   躺在床上,眼睛偏偏睁得比铜铃还大。她想起以前莫府里爹的那些姬妾,那时候,她是多么厌恨她们。她又想起娘亲,那癫狂的日日夜夜。如今要她眼睁睁的看着陆枫丹迎娶别的女子,她觉得自己一定会疯、一天都过不下去!可是阿娘竟然生生受了那么多年。   夜渐深沉,除了值夜的士兵,府里的人都睡下了,窗外一片静寂。阿愁坐了起来,推门走到院子里。天上有几分薄云,掩去了星辰。她又想起了大漠的夜,那么广阔,那么深邃。连那呼啸的寒风都令人无比怀念。如今,她身在长安这一处院落里,身着绫罗,望着头顶四角天空。那么小、那么小。她会这样一辈子吗?像芸娘说的,生两个孩子,便忙的停不下手儿来。   将近黎明的时候,她隐约睡去,却在梦里想起了父亲辞世的那一天。那一天,她守在父亲的床前,匆忙背诵父亲艰难塞在她手里的一张纸条。她背诵一遍,阿爹喘着气说,“再背。”她又背一遍,阿爹却说,“再背。”最后,她按照父亲的吩咐,将那张纸条当着他的面烧成了灰。阿爹看着她,眼里盈满的是遗憾吧。她怎么能不去想,怎么能不去想啊。   连着三天,她没有出门,把自己关在院子里,翻来覆去的将那把贴身的匕首摸了又摸。陆枫丹来看她,被她憔悴的黑眼圈下了一跳,还以为她是病了。“别去麻烦曹军医。”她浅浅的笑,把他拉到身边。他的眼睛深深的,眸色是比常人要淡,那么迷人。当年就是因为这眸子,让她决心留在大漠吧。   “陆枫丹...你喜欢不喜欢我?”她仰着脸,没有一丝羞赧。   他怔了一下,笑开来,笑得那么好看。“看来最近是让你太闲了。”他低语,吻了她的唇,还不过瘾,往下探去。“过两天,挑个日子,咱们成亲。”他情动的嗓音透着性感的沙哑。她想,他不可能不知道求娶公主的事。他不提一个字,是觉得什么都不用解释,还是觉得她应该早已知晓呢?   接下来陆枫丹常常被招进宫里。有时候,华楠公主会跑来,缠着他讲一些边关的故事。他知道,圣上已经开始为这位小公主物色一位驸马。穆先生更是乐见其成。可他并不算是热衷仕途之人,也不想把自己禁锢在宫闱中,终日尔虞我诈。只要国事安稳,陆家跟随他的众人能衣食无忧便好。等再把手边的事顺一顺,他想带阿愁一起去巡视边防,顺便游览一番祖国的名山大川。那时候,快马轻骑,多么惬意。   “哎呀,爱卿,不知不觉竟跟你畅谈到这个时辰,只怕宫门都关了吧。”   边上公公答道,“是,皇上,已经关了。”   “哼,你们也不提醒着朕。不过,既然已经关了,爱卿今晚就留宿宫中吧。刘盛,带他下去安置吧。”   “喏。”   陆枫丹躺在榻上,从窗棱里望去刚好能看见外头的月光。那丫头,现在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呢?他想着她那带着一丝倔强的委屈模样,眼眶下两团乌青,不禁笑了出来。最近是把她圈的狠了。不但铸造营的师傅走了大半,各个营都需要重新编排,再忙过这两天吧,再忙两天...   等陆枫丹第二天回到将军府的时候,没有见到阿愁。初时,他不觉有异。可当晚上芸娘说她还没回来的时候,他开始隐隐的觉得有些不对。   “不好了,将军!”六子急忙忙跑来,神色有点慌张。陆枫丹以为阿愁出事了,结果六子说,“照夜寒...不见了...”   “什么?”他噌的站起来,怎么会这么巧?   “明明昨天晚上还在呢!刀已经断了,谁还会——”他还没说完,发现他家将军已经不在屋里了。   “谁最后一个见到她的?”   “早上好几个人都见到她了,我还跟她聊了几句来着。”薛富贵见陆枫丹神色不对,心想难道阿愁姑娘抱着刀出去了?她是去找附近的铁匠看能不能修吗?可她的手艺明明已经在那些普通铁匠之上了啊。   “她没跟你说什么?”陆枫丹转而问芸娘。   芸娘蹙着眉想了想,“没有呀...”   “她可有交给你任何东西?”陆枫丹又追问。   “她早上只把那些衣衫全叠好放起来了,今儿个穿的是很普通的一件男装,我以为她想出门,也就没在意。”   “去翻翻那些衣服!”   芸娘慌里慌张的跑进屋翻了起来,她多希望阿愁此时突然回来,然后一脸莫名其妙的问:“你们在干什么?”   可是当她翻到最后一件衣衫的时候,那襟口里露出一封信来。她赶忙抽出打开来看,只见上面简单的几行字。“芸姐,我回家乡了。很抱歉不能带你一起走。若看见小妹,我会把她带出来的。”她一呆,阿愁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不辞而别?   长安郊外的一条大路上,几匹军马在夜色中飞驰而过,激起一片烟尘。到一个岔路口,几个人停下来,“要去棠溪,这两条路都走得。咱们分头追。她没骑马,不可能走得远。”当下几人分头追去。待马蹄声远去,路边的大树后转出一个人影,身后背着一个长长的包袱。她看了看那些人远去的背影,将背上的包袱往肩膀上掂了掂,毅然从一条完全相反的路走了。   夜凉如水,月色如霜。她举头看了看北方的星斗,苍穹深邃。从此,咫尺天涯,各自珍重吧。她觉得自己是一条鱼,又一次从小溪游入了大海,再也不回头。 ☆、归乡(结局)   未央宫里,重重红妆。   “将军哥哥。”华楠公主软软的叹了一口气,唤道,“明儿个我就要出嫁了。”   “是,臣会不离公主左右。”   “将军哥哥。我想见一个人,你能帮我办到吗?”   陆枫丹抬起头,“公主想见何人?”   少女密密的睫毛垂下,脸上泛起樱色。“我想见...你那日带进宫来的小将士。”见陆枫丹迷茫,又解释道,“就是那日给将军哥哥庆功,席间舞剑的那个小哥哥。你能把他带来吗?”   华楠公主走到窗边,稚气未消的面上有凄然之色。“我总是来找你,可你再也没带他来过啦。他好像说,他叫阿愁来着。”   陆枫丹一震,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知道...是不可能的了。”少女语音落寞。“明日我就要出嫁匈奴单于了。我只是想再见见他。”   陆枫丹单膝跪地,哑然道,“公主,臣...他已经不在臣的军中,臣也无能为力。”陆枫丹苦笑起来,不知公主竟有这样一番心思。想见她的又何止公主一人。一年前她突然消失,他曾派人去棠溪寻她,回来的人说,棠溪没有人见过她,莫家的残垣里也没有人去过的痕迹。她就那么消失了,带着他的刀,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闭上眼,想起当初她那么突然的出现在他的营帐里,又说走,就从他引以为傲的军营里巧妙的避过了哨卡。她不是普通的女子,他一早知道的。可惜竟没能把她留住。   “这样啊...”少女喃喃道,“若是当时告诉他我的名字...就好了。”   后来陆枫丹想,她怕是听说朝廷要招他做驸马,这才赌气走的。那她现在可听说了,匈奴单于遣使来求亲,点名要娶皇帝最疼爱的华楠公主。大汉虽然赢得了边境的战争,可匈奴的实力依然不容小觑。边界的安定来之不易,最终天子应允了单于的请求。如果她也听说了这些,会不会回来找他呢?   他心底是那么期盼...   隆冬时节,大雪纷飞。春生将门仔细掩上,回过身来准备将屋子打扫一遍。“好冷呀!”他搓搓手,要是叫公子听见了,一准儿又会说,“这不算冷。”这还不算冷呀?算了,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谁叫是他三年前收留的自己呢。   说起公子,春生笑了一下,真是人不可貌相呢!谁知道那么俊秀的人儿,却是一手打造出那些锋利兵器的人呢!他想起自己刚来的时候,经常忍不住盯着公子的侧脸看,那张脸看起来有点像是个姑娘,着实让他看得出神。   叩叩叩,门外似乎有人来访。   “来了!”他不情愿的打开门,灌进来一室寒风。只见外头站着一个男人,身材伟岸,斗篷上一层薄薄的霜雪。   “这里是残月公子的住处么?”   春生点点头。他家公子从来没说起过自己的名字,他们也只是称一声“公子”而已。这两年,公子铸剑的名气越来越大,偶尔有江湖人士寻上门来求兵器。公子有一个怪癖,要打造一件兵器,必先让求兵器的人教他使用的招式。若有不肯教的,便拒之门外,任凭他出多少金银。每铸一件这样的兵刃,他都会在上面刻下一个印记,看起来像是一弯残月。渐渐的,江湖人便称他为“残月公子”,他也未置可否。   “对不起,冬天我们休炉。”   那来人点点头,弹了弹身上的雪,“我不是来求剑的。我是来寻故人的。”   “啊?哦!”春生忙将他让进来,又把门掩上,倒了杯热茶奉上,“这天冷的紧,您先喝杯茶暖暖吧。”   来人听了微微笑道,“这还不算冷。”说罢抬起头来打量起四周。   春生愣了愣,“敢问您怎么称呼?我好去告诉我家公子。”   “啊,你问他是否五年前在漠北黑城铸过兵器。若是的话,便说有一位老朋友来见他。”他顿了顿,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只说自己这几年变化较大,又描述了几句薛富贵的样子。   “好,您等等。”   春生扭头进了里院,这处宅子是半年前他们才搬来的。在此之前,他们在每一个地方都待不到三个月。“公子——”他唤,才发现他家公子靠在竹榻上看书,竟然睡着了。“公子,醒醒。”春生把他推醒,告诉他外面有访客。   “嗯?来人叫什么名字?”公子刚醒的样子有些惺忪,懒懒的把掉在地上的书捡起来放好。   “他没说,不过他说您若在一个叫黑城的地方铸过兵器,那他可能是您的故友。”春生按照那人所教的将他的相貌描述了一遍。是错觉吗?怎么公子好像有些失落?   “...你先去吧。我略醒一醒神儿。”   客厅里,那男人站着,似乎将四周陈设都细细看过一遍。   “您稍等等,我家公子马上就来。”春生看着那个人,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说不上是威严,却很容易让人信任,并且折服。与以往那些来求兵器的江湖人士大为不同。   后院有很轻的脚步声。是公子来了。他绕过屏风,与那人四目相接,两个人立时都不动了。这是...什么情况?   春生素知自家公子好看。可是...呃,这个男人为啥那样看着公子?便好像有多少情话要诉似的。而他家公子看起来似乎也颇受震动,站在那不知所措,两人都沉默。突然他家公子转身欲走,那男人追上一步,低低唤道,“阿愁...”   春生看得莫名脸红了起来,公子皱起眉,甚为尴尬,诉道,“春生,你先出去。”   客厅里,两人默然相对。五年了。他望向她,她的脸瘦了一些,眉眼却分明还是记忆里那样。整个人看起来素素的,目光躲避着他。“阿愁...”他有许多话,却不知从何讲起。   “将军来寒舍有何贵干。”她尽量语气平静,却在结尾处微微发颤。她早已决定不再见他。   “你让我好找。”他对她念念不忘。她带走了照夜寒,也带走了他的魂。后来,穆南山曾几次建议他娶那些名门贵族家的小姐,都被他一一拒绝。有道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她在他心里留下的空缺没有他人能够替补。   见那久违的人儿微微垂下睫毛,他想起很久以前她曾清亮亮的望着他,问他,“陆枫丹?你喜不喜欢我?”他走近,她晃了一下,最终没有动。   “你来干什么?”   “来找回属于我的东西。”   那双眼睛戒备的抬起,“这里没有你的东西!”   “你偷走了我的刀。”他指控。   “那不是你的!那是我莫家的!是我爹和爷爷亲手打造的!”她生气了,原来他来来去去为的都是那把刀!   “是。但那是当年奉旨为我父亲打造的。”一把照夜寒,在他们认识之前,已将两人冥冥中牵在一起。他因刀而在关内寻她,她因刀而来到他身边。那时候,他是苦苦支撑的代将军,她是四处流浪的瘦弱“少年”。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了从前。   “阿愁,别与我吵。”他再进一步,嗓音有些沙哑。好不容易找到她,难道她真的这么绝情?   “我这回来...只想告诉你,我们又要打仗了...也许这一回不一定能——”他垂下眼睑,掩去狡黠的眸光,故意说得苦涩。   “为什么?!不是已经和亲了吗?为什么还要打仗?”她一下子慌了神儿,却在见到他欣喜的笑容后,发现自己中了计。“陆枫丹!你这个骗子!你战死了我才不管!”她恼羞成怒,冲口而出后又立即后悔,咬住唇。   陆枫丹心里有了把握,一伸手将她抓进怀里,钳住她挣扎的肩膀。“我还不想战死。所以,我得来找我的护身符。”他将手探入她的衣领,从里面拉出那颗狼牙,那物件已经微微泛黄,上面还带有她的余温。这一下空气忽的暧昧起来,害她紧张得不敢乱动,满面醇红。   春生将门缝掩上,心里通通直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呀...这个,他家公子莫非真的有禁断之恋?   天色逐渐暗淡。内堂的墙上悬着一把剑。剑柄看起来有了年纪,被握得十分光滑,隐隐还能分辨出上面似乎刻有一个莫字。陆枫丹见到它,心中百感交集。这刀柄他不可能忘记。那是曾悬在身侧、握在手里、陪他和父亲无数次从战场上走下来的照夜寒,他看了一眼阿愁,后者别开眼,他便伸手将剑取下。   抽剑出鞘,只觉得寒光森森、锐气逼人。握在手里的是一柄新铸的宝剑,剑脊约莫三寸宽,形状与当年相似。不同的是,那剑身花纹比从前更密,犹如漫天星河。陆枫丹惊喜道,“这...”   “我将它折断成三截,又去棠溪取了一块我爹留下来的陨铁。重新叠锻而成。”   陆枫丹抚摸着这柄宝剑,胸中澎湃不已。“它...它叫什么名字?”   阿愁没有看他,却望向窗外。窗外,阴沉了许多天的天幕破开来,露出一轮满月。冷风彻彻。她那样站了许久,才悠悠的道,“归乡。”   --------------   全书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我会写这样一个故事呢?那是因为偶然间看了一组介绍古代冷兵器的节目,被里面关于钩镶那一集吸引了——嗯?居然还有这么奇怪的兵器?在那之前,戟是装备军队最常见的武器。钩镶出现之后彻底压制了戟的战斗力,导致整个军事格局的改变。马镫、钩镶、床弩以及那些在历史上留下过辉煌的军事科技,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这些,就没有华夏文明的强盛和延续。而创造出这些兵器的匠人与将士们,则并没有留下名字。所以就动手写了这篇故事~结果点击率超低!有时候我甚至怀疑那些点击其实是我自己点出来的。看来这个题材真的不太讨喜...或许是我写不出那种味道。?哎~不管了~如果你坚持看到最后,请冒个泡吧!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